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敬惜字纸 作者:妖妖不惑 文案 “我不要字和画” 哦,女人手指微动,片刻一只纸鹤出现在掌心。 这是一个关于纸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纸的甜文。 这是个现代阿姨穿越到古代养小夫婿的故事,女主是淡定中年阿姨,跟普通阿姨一样有些啰嗦,有些爱管闲事,有些莫名的责任感。 中年阿姨不能多吃糖,会胖!所以中年阿姨喜欢看别人吃糖。 绝对甜文,肯定不虐。 内容标签:甜文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敬惜,仓吉儿 ┃ 配角:周衡江,严袖水,蔡皖晴 ┃ 其它:女尊,独宠,甜文 ==================   ☆、冷光笺   晚春初夏,一年中最适合用微甜这个词形容的季节,阳光在还带着丝丝娇嫩绿色的枝叶间流淌,留下类似蜜的味道。这时的阳光不像春时要穿透要唤醒的毫光,也不似夏季要酝酿要催熟一样的炽热,刚刚好的微甜像是裹着少女的娇嫩。   哦,在这里要说,像裹着少年的娇嫩。   余敬惜的目光透过绿色小道落在一个穿着粉色小褂的少年身上,他提着一个有些陈旧的小竹篮,袅袅婷婷的走过蜜一样的阳光。十一二岁的粉嫩年纪,和他身上那浅粉小褂一样,即使洗的有些微微发白也在阳光下散发着娇嫩的蜜样味道。   “小姐。”少年的袅袅婷婷没有妩媚味道,只有碧水样的温柔,看着树荫下躺椅里少女还苍白的脸色,即使在阳光的照射下都有几分脆弱的透明感:“屛儿熬了红豆白水。”   余敬惜眼角斜了斜,红豆白水?穿越过来这个半个月,除了适应这男丫鬟,还要适应各种奇奇怪怪的食物名字。   带着蓝色花饰的小碗有些陈旧了,靠近经常接触手掌的碗底那处,花纹已经有些模糊,屛儿纤细的手指靠着蓝色的花纹隐隐有些发青。   空气中挥发出淡淡的鱼汤香气,白色的鱼汤里有像小花朵绽放的赤红小豆,红豆白水?是红豆鲫鱼汤。   益气补血,健胃消食,利水消肿,清热解毒还有、、、通乳,她可不是什么营养专家或者药膳大师,只是上辈子做了十几年黄脸婆,厨房里的事情多多少少留下一些痕迹。   余敬惜就着喂到嘴边的小勺喝了一口,鱼汤有些淡还残留淡淡腥味,应该是鲫鱼下锅前没有去腥处理。红豆倒是软软烂烂火候十足,默默的看着奶白色的鱼汤半响:“你们又吃红豆饭。”   不是疑问句。   屛儿一怔,手中的小勺磕碰在碗沿发出不太清脆的声响。   “红豆鲫鱼汤、、红豆和鱼一起下锅,鱼汤是红色的。”这碗鱼汤里的红豆是后加进去的,而且她刚刚在碗底还发现了混进去的几粒黍米。   “红豆白水?”余敬惜眼神有些奇怪的从少年脸色扫过,看着他小脸像晕开的调色盘,一时间粉红夹着紫白青轮流泛滥。   屛儿脸色变化了片刻便恢复了正常,只是粉色的小褂也再映衬不出原来的粉嫩:“魏婶子早些时候就辞了,近来都是奴婢做的粗糙吃食。”   他一直都是小姐的贴身小侍,哪里做过这些粗笨事情。   前些日子还好,厨房里总还剩下些可用的食材,可到现在木姨还不回来,今儿的鱼还是柯煜在园子小沟里逮的,不足三寸。米缸里不足小把的白米是留着给小姐晚上熬粥的,小姐可还伤着呢,红豆掺着黍米焖出来的饭可是吃不得。   “木姨还没有回来、、。”已经去了快半个月了,再不回来恐怕红豆饭都没得吃了。   余敬惜从躺椅上慢慢坐直身子,不大的动作却让额头冒起细细密密的汗珠,肋下传来的隐隐刺痛提醒她,断掉的骨头可不是半个月就能长好的,不过再疼能疼过当初生女儿么。   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余敬惜的目光沿着不大的园子绕了一圈落在已经断掉的屋檐角上,两辈子留给她唯一相同的就只剩下余敬惜这个名字了。这个已经开始衰败的余家,她还没有从小卖身进来的屛儿熟悉。   原来的余敬惜,那个十四五岁读书读的有点呆呆的小姑娘,在半月前债主来抢东西的时候,就被推撞在石阶上一命呜呼了。新来的余敬惜顶着一张稚嫩的小脸,原来懵懂迷瞪的眼眸变成秋后沉静的湖泊,这样的余敬惜让屛儿有了莫名的安全感,也让木姨生出几分安心,终于下定决心去安阳讨要夫人还在世时,赊给仓家的一批宣纸。   是的,余家是个制纸世家,当然跟安阳据说是仓颉仓祖后人的仓家,洛阳洛水侯府分支严家,皖南清溪旁的蔡家,那是不能比的。但是余家依旧被称为世家,最少在余敬惜的老娘余北宣在世的时候,余家依旧是北方的制纸世家,因为余家有被前朝平太祖亲赐名‘纸寿千年’的北宣纸。   余北宣,用余家最有名的北宣纸为名,这能看出余敬惜的外婆当年是多以北宣纸为敖,虽然余家的北宣纸一年的产量不过丈六八十,丈六是尺寸,八十是数量。八十张丈六的宣纸,这是余家纸坊一年的产量,也是余北宣过世那年赊给安阳仓家的数量。   五年前仓家家主突然过世,仓家的贡纸因此出现了问题,让这个千年纸业巨头不得不低头四方求助。余北宣便是在那个秋天,带着余家当年新出的全部宣纸去了安阳,余家所在的曲涧离安阳不过五六日路程,来去的路程加上在仓家耽搁也不过半月,但是余北宣却在安阳的仓家足足住了三个月,没人知道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包括一路同行的余家管事木秦彦也不知道。三个月后余北宣悄然回了曲涧,之后十日在余家的老宅里阖然长逝,那年余敬惜还差一个月十岁。   余敬惜的老爹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而死,余北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但是母女两却并不亲近。也许是这个女尊世界里父与子关系的翻版,也许是因为余敬惜不够聪明。准确的说余敬不是不够聪明,而是有点呆。这个跟当初她老爹难产,在肚子里呆的时候过长有点关系,跟她常常不说话只是闷头读书也有点关系。   屛儿端着已经凉透的鱼汤,目光追随着小姐没什么血色的面孔,巴掌大的小脸却有一个光洁略显宽的额头,眉目有些淡鼻子也不够挺拔,嘴唇因为缺血而呈现非常淡的浅粉,这是个能被三月春风吹散的烟一样的女孩儿,偶尔却能瞥见那烟后秋高澄水一样沉静的眸子。   “柯煜呢?”   木柯煜是木管家的女儿,比余敬惜小一岁,但是个子却比她足高了一头,可惜是个哑巴,那是小时候高烧留下的遗憾,这孩子也不算个聪明的,但做事却足够踏实。   “在捣坊呢,木姨走的时候下了一池料,今儿个该起了。”余家从余北宣过世后,北宣纸就算是正式失传了,世人都是知道余敬惜是个痴儿,没人相信她学会了余北宣制纸的手艺。看到余家就剩下这么个痴呆,很多人都在打北宣纸传承的主意,余家纸坊里的师傅学徒陆陆续续的被挖走,原来百来人的制纸坊最后留下不足十人,但是依旧没有人拼凑出北宣纸的制法。   世人皆知北宣是青檀树皮为主料,洗、浆、捣、煮、捞、燥,余家纸坊的工序也摆在明面上,但是北宣依旧是余家的北宣,‘纸寿千年’依旧是只有余家北宣能担得起的赞誉。虽然因为它太过稀少,所以从本朝圣后祖就将它从贡品行列里剔除,但是这依旧不能改变它凌驾纸业与洒金纸,藏经纸,并列为当今三大名纸。   但是现在余家没有北宣纸了,余家纸坊只能出产最普通的麻纸,而且不是能用来打铳的黄表纸,也不是能用来书写的白麻纸,而是穷人家用来糊窗户贴门缝儿的黄麻纸也称为黑麻纸。 作者有话要说:     ☆、金粟笺   屛儿看看手里已经凉透的鱼汤,小嘴张了张想是要说些什么,看看自家小姐明显走神的样子,最终只是无奈的低叹了一声。   虽然他只有十二岁,但并不表示他知道的比十五岁的小姐少,半月前闯进来的那些所谓债主想要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但他也知道小姐是真的没有。   作为余家唯一的最后的血脉,所有人都以为夫人将北宣纸的制法留给了小姐,但是小姐真的不会北宣纸的制法。别说北宣纸,就是麻纸小姐也不会,因为小姐不喜欢。从小到大小姐除了看书,对什么都不上心,夫人当年最后一次带小姐去纸坊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小姐五岁的时候吧,从那以后,哪怕纸坊就在一墙之隔,小姐也再没去过。   那天回来,小姐也是这样呆呆明显走神的模样,夫人难得耐下性子问了她半响,她还是呆呆走神的模样。夫人那时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害的他在一旁紧张得差点绞碎了衣角,最后夫人站起身走进青黛的夜色时,一直挺拔的腰身不知为何佝偻了几分。   余敬惜确实在走神,她想起前世女儿刚学写毛笔字的时候,她们家不是什么书法世家,也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只是周围的人都给孩子报了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所以随着大流她也随意挑选了几个让女儿去参加。不只是书法,还有绘画,到后来的硬笔书法,国画。那些兴趣班的老师总是夸奖女儿很有天分,而女儿也确实很喜欢,小孩子总是喜欢被表扬的,这样想着她微微扬起嘴角。   宣纸,在前世是多么普通啊,普通到她虽然学会鉴别、学会挑选、学会分类、学会估价,却从来没考虑它从哪里来,这世界上有种地方叫商店。   纸是多么普通的东西啊,书本画册,海报新闻,纸盒纸箱,折纸彩签,墙纸挂画,卫生用纸。她脸色变的有几分古怪,想起早上入厕用的那黄的近乎黑的粗糙东西、、那是麻纸?   “这是什么纸?”她用手指着茶案上那本卷起来留着翻看页的《神异经》,这是一本神话志怪小说,被她拿出来打发时间,书上的繁体字连猜带蒙也算能读得通,女儿学书法多有涉及繁体字,她也跟着学了些。   书本是古色古香的线装本,纸张有些泛蜡黄,边角摩挲久了已经有些毛糙,炸开的纤维却不是蜡黄,而是带着淡淡青光。   屛儿愣了一下然后答道:“这是官堆纸。”   看小姐还是一脸懵懂,便接着解说道:“官堆纸是严家出产的纸张,大多书籍的用纸都是这种官堆纸,当然还有更好些的,如山贝纸,玉扣纸都适合用来制作书籍,它们都是竹纸,大多是由严家纸坊出产。”   “洛阳洛水侯府的严家?”余敬惜侧着头想了一下   “洛阳洛水侯府分支严家。”屛儿加重了分支两个字,侯府是侯府,严家是严家。   “蔡家呢?”   “蔡家出棉纸。”   余敬惜细眉挑了挑,棉纸让她想起前世的湿纸巾还有、、女生最大的挚友,卫生巾,也不知道女尊的女生来不来大姨妈。   “棉花做的?”   屛儿拧起小眉心:“棉花是什么花?棉纸是构树皮、楮树皮一类的树皮为主料制作的,皖南清溪的源头是白棉山,构树在白棉山有许许多多,所以皖南清溪旁的蔡家可是占着地利呢。”   看来此棉非彼棉,余敬惜用指尖在书面上勾画:“那仓家呢?”   “仓家据说是仓颉仓祖的后人,据说现在仓家还有仓祖留下的《仓圣鸟迹书碑》。”屛儿小脸上露出慎重和神往的神情:“仓家出产的是和我们余家齐名的洒金纸,也是圣旨封诏的御用贡纸,据说当今高圣后的玉旨就是雨金纸做底的。”   “小姐对制纸有兴趣了吗?”屛儿解释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期盼的望着余敬惜,   小姐居然问起跟制纸相关的事情,木姨如果知道只怕要喜极而泣。   余敬惜摇摇头,兴趣?半个月前的那场闹剧,让余家工坊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余家就留下一老三小,肚子都快顾不周全了,还谈什么兴趣?   屛儿明亮的眼睛瞬的黯淡了几分,只是他这绵软的性子是说不出半句指责自己小姐的话,就连鼓励的话也不知如何说。   “小姐好好休息,等木姨回来就好了。”他喃喃的低语,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余敬惜还是在说服自己。   余敬惜顺着他的手缓缓躺回椅子里,心底也不经溢出一声低叹,回来又能怎样?八十张宣纸,便是银子做的又能值多少?何况还是五年前的旧账,能讨回来?或是能讨回来多少?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有多少帮助?她心里没有一点底,还是赶紧养好身子出去找找活路才是正经。   女尊啊女尊,余敬惜迷瞪过去时的最后一个想法就是,幸好是女尊,出去找工作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   、、、、、、、、、   安阳仓府   木秦彦紧瞪着眼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脸上早没了前几日的恭敬与谦卑,小女孩苹果一样圆乎乎的脸,也涨得跟熟透的苹果一样红彤彤。   “这是大公子的意思?”   “你管是谁的意思!”小女孩像进了油锅的蚂蚱一样一蹦老高:“我是仓家现在的家主,我的意思就是仓家的意思。”   木秦彦暗吁了一口气:“这么说,这就不是大公子的意思。”   “我说了,不管是谁的意思,现在都是我们仓家的意思!”小女孩红彤彤的脸用力绷起来想要挤出几分严肃:“拿着桌上的银票和庚帖赶紧回曲涧去。”   “银票我会拿回去,但是庚帖我是万万不会带回去的。”木秦彦打心眼里佩服夫人,居然在五年前就给小姐定下了仓家的大公子,那可是仓家大公子!周国万千女儿都佩服,被高圣后亲口称赞为仓家风骨的仓家大公子。   五年前仓家家主暴毙,眼看着贡纸都交不齐了,年仅十二岁的仓家大公子以男儿之身四处奔走,包括当时的余家都是他亲自求上门去的,而后用了差不多仓家一半的家产收购了许多珍贵的藏纸,亲自上京去向高圣后请罪。   那时的仓家真正是风雨飘摇,害怕受牵连的亲朋好友纷纷跟仓家撇清关系,恶戚刁奴包围中的仓家夫主带着年幼的女儿连热饭都吃不上。就在大家以为仓家就此一蹶不振的时候,高圣后居然亲口称赞上京请罪的仓家大公子,而高圣后最宠爱的衡江公主亲点了分雪金纸为下一年的贡品。   仓家没有倒下,仓家大公子留在洛阳坐镇,仓家的洒金纸依旧是洛阳贵族的最爱,因为据说它是衡江公主的最爱。而仓家大公子成了周国上下闺阁男儿的传说,传说他玉质金相,雅人深致,如竹似兰。   “这庚帖是当初家父代为保管之物,现在退还与你又有何错。”   木秦彦也在心里挠头,要说定下了吧,为什么只把小姐的庚帖给了仓家,家里却不曾见到仓家大公子的庚帖?   可要不是定下了,为什么要把小姐的庚帖交给仓家夫主?   “真的不是交换庚帖?”她再一次带着期盼问面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炮仗一样一蹦三尺高:“都说不是了!这是当初余家家主交予家父保管之物。”   木秦彦再次在心里挠头:“不管如何说,木氏只是余家的区区一个下人,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等我家小姐上门时,仓夫主亲自还于我家小姐才是。”   “你家小姐要来?”小女孩脸上露出八分诧异:“你家小姐不是傻子么。”   木秦彦直起腰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泥金笺   仓府后厅   一个容颜婉约的男子盯着面前桌上早已没有半分热气的茶盏,几丝轻愁几丝幽怨挂在眉梢眼角,一身上好的青螺绢衫却更映衬着人弱不胜衣。   “父君。”前厅的小女孩正是仓大公子的妹妹,如今仓家唯一的女主人仓澜宜。   而盯着茶盏发呆的丽人就是仓家的夫主。   听到女儿的声音,他将目光移过来便看到她手上那抹刺目的红:“她想怎样?”这句话听不出一点底气。   而他也真没有一点底气,虽说当初是自个儿亲口答应的,但是也算得上形势所迫。虽然只是一个口头的约定,他并没有交给那人吉儿的庚帖,但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不然余家也不会做出那么大的牺牲。现在反悔好嘛?关键是如果被吉儿知道了,自己只怕是再难抬起头来。   她不肯带回去,说是以后让余家小姐上门来取。”   “余家小姐?”仓夫主一怔:“她、、她不是、。”   “说是好了。”仓澜宜回答的声音矮了几分,怎么可能好了,胎里带出来的病岂是说好就好的?说好了,大概也是自家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仓夫主大概也听懂了女儿的意思,攥在手心的手巾更紧了几分,手指节变得惨白惨白:“便是好了、、、又怎么能配得上吉儿。”   仓澜宜有些骄傲的一抬下巴,没有错!这世上便是光芒万丈的衡江公主也配不上自家大哥。   “打发人给余家送去。”手指碰到冰冷的茶盏似乎被冰的一哆嗦:“再送五千两银票过去。”仓夫主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是从那绝望之境走过来的,当然明白区区五千两根本不能弥补什么。   “是。”仓澜宜圆苹果的脸上露出几分纠结:“万一大哥以后知道了呢。”   仓夫主唬了一跳,心虚的目光左右来回游荡:“我明天就去洛阳,这么久不见你大哥,我就留在洛阳陪他些日子。”   仓澜宜疑惑的盯着自家老爹,这么胆小的老爹,居然敢在这么心虚的时候自家送到大哥跟前?   “你大哥今年已经十七了,最好能在洛阳遇到佳媳订下来才好。”这才是斩草除根的最好办法。   高明!大哥要是嫁到洛阳,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余家那个痴儿了。   “我说老爹。”仓澜宜抖抖肩膀:“你没瞒着我什么事情吧?”   仓夫主一愣,然后眼眶一红。   “便是这样,不也是为了吉儿打算?”难道真真让自己的心尖尖嫁给一个痴儿?再说当初那个约定也只是说,待到余家来人时再考虑,他考虑过了呀!考虑的结果就是不同意,这样把庚帖送回去不算不守承诺吧?   “父君是想大哥嫁于衡江公主么?”仓澜宜跺跺脚:“大哥便是再好、、又怎可能做得正室?”   那是可是衡江公主,高圣后唯一的女儿,以后大周的主人,她的正室不就是夫后?这个已经超出奢望范畴了,不用考虑。   “我不要大哥做小,便是公主也休想!”小女孩跳脚。   “爹爹怎会如此打算?”仓夫主兔子一样红的眼睛从手帕后露了出来:“澜宜是这么看爹爹的?”   “我可什么也没说。”看着老爹的兔子眼睛,仓澜宜急忙摆手:“不过是听到些疯言疯语,问上一句。”也顺道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澜宜你也不小了,这次跟爹爹一起去洛阳吧,据说你大哥在金园书院识得许多贵家公子,到时候、、”   仓澜宜转身跌跌撞撞的就往外跑:“我马上叫人把东西给余家痴儿送去。”   再不管大哥的事了,每次都引火烧身,她才十岁好不好,还是小盆友呢。   、、、、、、、、、、、、、、、、   食不言寝不语   好吧,现代人已经很少有人讲究这个规矩了,余敬惜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没人可说话,屛儿端着小碗站在她背后,一脸严肃还不时地用大眼睛怒瞪坐在小姐对面的傻大个。   木柯煜无知无觉埋头猛吃,今天她一个人捣了一池子浆料可是累坏了,即使是稀薄的粥汤泡着中午剩下的红豆黍米饭也吃的香甜。   余敬惜的活动量小,再加上清淡的粥确实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勺子,屛儿上前一步看着碗里几乎没少的清粥,只觉得眼窝发烫。   晚上一定回去找找还有什么可以典当的东西,回头让大木头去换些吃的回来,小姐还伤着呢,吃的这般少如何是好。   “大木头,哼哼,你个笨木头。”   余敬惜手指有节奏的轻叩这桌面,盯着对面的木柯煜若有所思,三个小孩包括自己都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断炊可是大问题,更何况自己还伤着。但是让一个半大孩子出去打零工,来养活三个人又确实不太现实了点。   “木头。”对面的半大女孩一愣,显然没听过小姐叫自己这个称呼,余敬惜轻咳一声继续往下说:“库房里还有多少麻纸?”   “啊。”柯煜愣了一会儿,伸出右手一阵比划。   屛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姐,她说还有十五令。”   “令?”   “其实黑麻纸不能按照令算的,一般来说五张为一刀,十刀为一令,但是黑麻纸的成纸破   损比较多,所以直接十五刀扎一起按照沓卖。”   听到屛儿的解释,坐在对面的柯煜蹦到凳子上冲着他一通啊啊的手舞足蹈。   余敬惜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她说什么?”   “大木头说。”屛儿一时顺口便将私下里对柯煜的称呼带了出来,窘的小脸一红:“她说,她出的成纸破损很少。”屛儿哼了哼小鼻音:“她捞的成纸确实破损很少,从前夫人就夸她有天份。”   夫人在世的时候,柯煜不过七八岁,那捞纸的帘子比她都高,但是她出的纸每每都得夫人的夸奖。   “十五令黑麻纸能卖多少钱?”   屛儿这下明白了小姐的意思,小嘴张了张却慢慢闭了起来。   余敬惜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难道十五令纸还不够换几顿饱饭吃?   “倒是、、值几个钱。”屛儿有些欲言又止,小姐从来没接触过外面的事情,卖纸的事情一直都是木姨负责的:“但是前些日子来要债的店主,小姐把纸给她们怕是拿不回一文来。”   余敬惜才想半月前讨债的事情,原来木姨三个月前接了好几家店的黑麻纸订单,数量不少,足够余家纸坊运转些日子。结果在出纸的前夜,燥房失了火,预备交货的黑麻纸被焚之一炬。再接着下订单的店主砸上门,原来的余敬惜小朋友一命呜呼,新来的余敬惜阿姨鸠占鹊巢。   十五令黑麻纸是还在池子里没来得及捞出来的漏网之鱼,不过真用来还债却是零头都不够。   “如果不卖给她们,能卖给谁?”   三个孩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茫然。   “黑麻纸主要用来做什么用途?”   “穷人家用来贴窗防风,铺子里用来包东西,还有就是、、入厕。”   屛儿小脸泛着红晕:“不过这些一般都直接在杂货铺子里就买裁剪好的。”   显然余家一直做的是批发生意,杂货铺子才是最大的买家。   “哈,对了!”屛儿小手一拍:“我记得木姨曾经卖过黑麻纸给做鞭炮的作坊。”   “曲涧有鞭炮作坊?”余敬惜精神一振。   “没有、、上次那人好像是通县的。”通县离曲涧有七十多里,上次那作坊可是赶着牛车来一次就买走了三百多沓。 作者有话要说:     ☆、梅意笺   初夏有雨   曲涧不知道位于周朝的那个方位,这场初夏的雨不大却有些阴冷,余敬惜坐在窗前透过渺如青烟的雨幕看着小径的尽头。   一个时辰前,屛儿偷偷从他自己的小屋里夹着个小包袱,撑着破了个大洞的伞消失在雨幕里。余敬惜倒不是担心他不回来,只是担心那个破了个大洞的伞,遮不住这绵绵雨幕。   几近午时,那把黄褐色依旧有个惊心动魄大洞的伞,出现在绿荫小道的尽头,不大的伞下屛儿和柯煜并排走在一起更显拥挤。   柯煜细心的将伞上的破洞转到了自己的头顶,大半的伞沿遮盖在屛儿头上,自己的后背和两肩早已被雨丝润湿,执伞的手臂举高,脸上挂着有些傻气的笑容,屛儿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护着手中的一个小瓷盅。   “小姐。”看着靠坐在屋檐下的余敬惜,屛儿眉眼都在飞扬:“屛儿炖了鸡汤。”   余敬惜盯着他手中不大的小瓷盅,除了有点饿,也有点好奇。这是半个月来,屛儿第一次没有取奇怪名字的吃食。   鸡汤,这个好懂。   掀开盖子余敬惜盯着里面那指向天空的爪子,鸡汤?鹌鹑?鸽子?麻雀?   这只野生鸟类瘦的可怜,余敬惜默默的用勺子盛了一勺汤,在屛儿热切的眼神中放进嘴里。盐和禽类特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余敬惜有些眼睛发烫,她想起女儿第一次给自己煮荷包蛋的情景,忘记放糖,白水混合鸡蛋的味道,却莫名的让她觉得很合胃口。   “家里有熟桐油吗?”   屛儿呆了呆,鸡汤里要放熟桐油吗?以前魏婶子做的鸡汤里好像没有桐油味啊?话说,桐油能吃吗?那不是用来点灯的么?   余敬惜放下手中的瓷盅:“剩下的你们分,拿些熟桐油来,我把伞补一补。”   早上看到伞上的大洞时,她就想叫住屛儿让他先补一补再出门,结果他跑的太快了些。桌上放着几张从便所顺出来的黑麻纸,比划了一下,居然还没破洞大。   “木头,再拿张没有裁开的黑麻纸来。”余敬惜比划了一下:“还有半碗熟桐油。”   “小姐会补伞?”屛儿歪了歪头:“伞怎么能用纸补?下雨打湿不就坏掉了?”   余敬惜摸一摸手上的伞:“这不是纸做的?那是什么做的?”   “当然不是纸,这是褐丝织成的缎。”褐丝其实是指质量不好成色不佳,不能用来织绸缎的蚕丝做出来的劣质缎面。   这种缎,颜色丑陋没有富贵人家愿意用它来做衣服,但是也远比贫苦人家穿的麻贵重得多,所以裁剪成小块用来制作雨伞上佳,用这种缎做的伞也算是贵重物品,还是余家家境富裕时留下的物件。   穷苦人家遮雨有一袭蓑衣一个斗笠足矣,伞在周朝可不是家家都有的东西。   “我曾私下问过兜儿,他说王家作坊,补这把伞少说也要八钱银子呢。”屛儿目光灼灼:“小姐真能修好?”那岂不是能省下八钱银子?   兜儿?余敬惜没印象,最少不是她穿过来见过的人:“王家作坊?做伞的?”   “恩,是兜儿的外家。”屛儿看小姐一脸茫然:“小姐不记得兜儿?他是魏婶子的小儿子,偶尔跟魏婶子来府里送东西。”   屛儿提醒着,但余敬惜依旧一脸茫然,想想小姐以前除了书,其他的连眼角都欠奉的样子,不认识倒也正常。   “王家作坊可是附近几个县唯一的制伞坊呢,听兜儿说,哪里不但出缎面伞,连锦面和绸面的伞都有呢。”屛儿有些羡慕:“兜儿还说一把这样的褐缎素面伞也值十两银子。”   余敬惜摩挲着只把有些笨重的伞,伞骨是上好的黄斑竹,只是用来做伞面的缎子,时间太久开始腐朽绽裂。   “没有油纸伞吗?”她呐呐自语,工艺油纸伞,三年级时候女儿学校手工课的作业,她曾经和女儿一起制作了许多五彩缤纷的扇面,最后选中的那副女儿画的墨竹和题诗,还在班级里获了奖。   余敬惜不会做伞骨,不过不要紧,只把伞的伞骨就上好。   门口光线一暗,柯煜端着一只粗瓷碗闪了进来,碗里是半碗明晃晃的熟桐油,从工坊大油   缸里舀出来的,熟桐油在工坊用来夜里点灯。   “木头。”余敬惜仰头浅浅的笑:“这油怕是不够呢。”   、、、、、、、、、、、、、、   屛儿踮起脚隔着树杈小心的张望,眉宇间有些忐忑更多的是欢喜,初夏的雨后园子里的绿似乎深了几分,绿意苒苒中余敬惜的一身白衣显得很是醒目。   “小姐怎么还不动呢。”他小声的嘀咕,然后又原地转了几圈,转身对立在背后一脸困顿的柯煜低声呵道:“怎么就最后一张了呢?为什么不多做几张?”   柯煜被吵醒无辜的动动手指:“啊啊。”   屛儿的气势顿时低了几分:“也是,工坊里的桐油本就不多,唉,如果能做出桃花纸,小姐也不用这么犯愁。”   桃花纸是一种棉纸,薄而韧呈现淡淡的粉色,一般是用来制作风筝的上上之选。屛儿不知道适不适合用来做伞面,但是却觉得非常适合用来让小姐做画。   柯煜一共制成了六张油纸,已经有五张被小姐丢弃了,屛儿觉得不是小姐的画太丑,而是黑麻纸真的太丑了,如果换成桃花纸效果会好很多。   余敬惜确实在犯愁,她手头只有丑陋的黑麻纸,从纸张本身来说,黑麻纸坚韧结实,而且柯煜的捞纸手艺不错,纸张纹路细腻平滑,没有劣质纸常见的结节。黑褐的色泽上面有两指宽的天然纸纹,远看像是蜿蜒流淌的水痕。上过桐油的纸张带着高亮的光泽,看上去像是覆盖着一层褐色的糖渍,这样的油纸防腐,防潮,防水,防虫蛀,耐热,耐酸,耐碱是制作油纸伞的上佳材料。   但是却不适合做成工艺伞,因为略显陈旧的底色是它改不了的硬伤。   如果她不着急,她甚至可以再等十多天,等柯煜这次新做的这一批白麻纸。但是她着急,因为上次屛儿典当冬衣换来的粮食再次见底,她不想也不能再看着屛儿一日只食一餐。   屛儿在树后张望的焦急神情,没有传染给余敬惜,前面五张油纸并没有白费,最少帮助她排除了许多的可能性,所以面对最后一张她也却并不紧张。   “褐色。”石头?暮色?浊水?树干?   好吧,女儿的艺术天赋果然不是继承与她,余敬惜捏捏鼻梁,提笔。   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   一朝见古梅,梅亦堕凡境。   重叠碧藓晕,夭矫苍蚪枝。   谁汲古涧水,养此尘外姿?   初夏画梅,余敬惜自嘲的笑着,她果然是,俗。 作者有话要说:     ☆、玉板笺   木秦彦站在细雨里,被雨丝润湿的黑发这样的微风是挑不起的,她眉目沉静的望着雨丝笼罩的余府大院,高墙依旧是高墙却无端端多了许多沉重雾霾的味道。   入夏的第二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夏雨过去该是要升温了才是,她却觉得余家大院依旧留在那初冬时节,五年前那个夫人逝世的初冬。   她跟在夫人身边一共二十七年,所以当仓家将大红的庚帖拿出来的时候,她已经隐隐的猜到了夫人的安排。那仓家的大公子是真的很优秀吧,所以夫人在那样的境况下都不忍心逼迫他,但是这样一来,小姐跟仓家大公子就真的错过了。   小姐很好的,她想起以前那读书时柔和得如一池春水的眉目,再想起出发去安阳前小姐那安之若素的神情,她一直觉得小姐不是呆,只是小姐的心太干净,所以俗事凡物都不能留下痕迹。   那个初冬,夫人走的时候她没有守在旁边,因为夫人安排她暗中跟着仓家公子的车队一同去了洛阳,连夫人过世的消息也是听到仓家公子身边人的议论,那夜她隔着驿站大片的梅花林,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梅树下站了一夜。   吱呀一声,余府的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粉色小褂的单薄身影走了出来,他走的很慢和着柔柔的雨丝显得分外有韵味,走到石阶旁他抬头看了看落下的雨丝,干净的小脸上露出侵心的欢喜,然后他撑开了手中的伞,一枝古梅就这样闯进她的眼里,粉色斑斓瞬间便让天地鲜活了过来。   “屛儿?”木秦彦语调中有些疑惑,这个时候他不应该陪在小姐身边么?   “木姨!”屛儿的语调里是满满的惊喜:“您回来了?”   “你这是要去买东西?”   伞下的少年,眼睛晶亮着,燃烧着他的喜悦。   “哦,屛儿正打算去王家作坊。”   “王家作坊?”木秦彦愣了下:“、、、去还伞?”   “不是”少年举高手中的伞:“是不是很好看?”他拖长声音:“这是小姐做的!”   木秦彦真的怔住了,雨珠儿顺着伞面滑落,似乎带着梅的清冽香气。   “小姐说,这叫油纸伞。”   、、、、、、、、、、、、、、、   “余家是造纸世家,这油纸只算是另辟蹊径,算不得正道。”   “可是却足够她们缓过这阵了。”一个眉宇间带着几分郁气的女子说:“难道先前的事情   都白做了?”   “到现在你不是也没确定,余家的北宣纸传承是不是在那小女儿手中?”   “怎么能不在?那是余家唯一的骨血。”女子站起身不耐的踱着步子:“我就不信余北宣舍得让北宣纸断了传承。”   “不是说余家小女儿是痴儿?”   “这你也信?”女子回头露出讥讽的表情:“痴儿能做出油纸?”   “上次闯进去也算是找了个大概,而且还失手伤了人,虽说余家没有追究,但是再闹上门去总归不太妥当。”   “你就直接说,是因为木秦彦从仓家回来然后就还掉了债,你们担心余家获得了仓家的支持。”   屋子里蔓延开一阵沉默,谁能无视安阳仓家?谁敢无视现在的安阳仓家?   “不能来暗的,那就来明的,十年一届的纸谱榜可就在今年。就凭现在只能做黑麻纸的余家,能守得住北宣纸这个名号?老式的北宣纸都做不出来,怎么可能出新纸?总不能拿油纸去凑数吧。”女子的语调最后满是嘲笑。   屋子里的人一阵骚动,大家对余家落榜的后果都心知肚明。   扫视了一周女子慢慢收敛起讥讽的笑容:“我们这些家仰望余家鼻息多少年了?说起宣纸,所有人都只知道北宣纸,哪怕余家只有一个作坊,哪怕余家一年只产八十张北宣纸。”   “我们为什么被严家压的死死的?为什么比竹纸更好的宣纸,不能取代竹纸成为朝廷专供?不是因为我们怕了洛水侯府,而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宣纸没有信心。”   “为什么没有信心?因为我们的宣纸不叫北宣纸!只有余家的宣纸才叫北宣纸!只有余家的宣纸才值得上宣纸的价,而我们的宣纸永远都是比竹纸,比棉纸还低一等的纸。”   女子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现在余家还剩下什么?一个傻子!一个痴儿!可是我们还是拿她没办法,余家还是北宣纸的余家。我知道你们在等什么,但是你们就没想过,等到蔡家出手我们还剩下什么?”   “那时候宣纸成了蔡家的宣纸,就算北宣纸还在,它也永远排着棉纸后面,我们还是永无出头之日。”   “北宣纸的传承只有到了我们手里,宣纸才能真正发扬光大,才能取代严家的竹纸,成为天下第一纸。”   “这次新品纸会上我会提出取缔北宣纸的名号,纸谱榜上余家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最后一句话女子平静了下来,声音中有沉淀下来的力量。   纸谱节起源于两千年前的宋,据说发明纸张的就是宋明宗宋苏,她执政期间大力推广研究纸张制作工艺,在她著作的《纸谱》中曾书:“宋人以麻,南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   当然两千年前的宋与如今的大周版图划分不太一样,经过两千年的沧海桑田,现在的周朝纸谱划分只有南北,南方以严家的竹纸为首,严家的竹纸也许不如洒金,藏经,北宣有名,但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纸。天下第一用量的纸,各种书籍,整个周朝上下的官用纸张,科举试卷,税赋行文,公签布告都是竹纸。   南方除了竹纸外,仓家的洒金纸也是南纸,在纸谱榜中排第名第二,排第三的才是北纸蔡家的棉纸,蔡家的棉纸质地细柔,纤维较多,极有韧性。从纸的纵面顺撕,如撕棉帛断裂处参差不齐,因而叫棉纸。   大多数棉纸带有天然的浅黄色泽,大多古籍佛经都是用棉纸撰写,毕竟藏经纸那是比北宣纸更稀少珍贵的纸张。修复古籍时常用到的东昌纸,云母纸,蚕茧纸都是棉纸。装裱古画,女子手中的典雅折扇,闺阁公子的团扑都是各式各样的棉纸。   排行第四的依旧是北纸,它就是大名鼎鼎的藏经纸,这是大佛国寺的自制纸,据说藏经纸一年只做一张,这一张藏经纸就是用来给高圣后陛下新年撰写祭天文用的。   排行第五的就是余家北宣,同属北纸。无论是周夫哲“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的品论,还是唐喆喆“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的赞誉,前朝平太()祖亲赐名‘纸寿千年’。这些都不是北宣最大的骄傲,北宣最大的骄傲是,在名字名画排行榜中,前八位的名字名画用纸都是北宣,它们跨越人类历史近一千五百年,这就是余家北宣。   ‘纸寿千年’?这不是赞誉,这只是称述。 作者有话要说:     ☆、悬泉笺   这世界用量最大的纸是竹纸?   全大周人都会告诉你是的,因为只有承载文字,传递经史的纸才能称之为纸,在每座学院里都会有“惜字塔”、“敬字宫”或是“焚字炉”,上书“废墨收经史,遗文著汉唐”这是千古一帝唐汉祖的名句。   余敬惜的名字就来自敬惜字纸,用这四个字命名的东西,是每个读书人书房里的必备品,用现代话翻译就是废纸篓。   余敬惜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哪怕它截取自废纸篓。   对纸要敬要惜,这是对文化,对历史,对人类本身的尊重,但是她却不认识纸的最大用量是承载文字,传递经史。   因为纸就是生活。   而担得起生活二字的纸只有麻纸。严家只有一个,蔡家仓家余家也只有一个,但是天下生产麻纸的纸坊那是千千万万。   世上读书人很多,但是大多数读书人在出人头地之前,日常用来书写的还是白麻纸。更不要说还有每逢佳节就要烧给神灵祖先的黄表纸,再穷的人家也会买上一刀,自己饿着也不能让祖先饿着不是?比白麻纸用途更广的就是黄麻纸,或者叫它黑麻纸,穷人家的窗户,小康家的茅厕,市井商家,包肉宰鱼的乘物。   这些麻纸不会用来承载文字,传递经史,因为麻纸太容易腐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但是它是用来承载生活,传递日常的俗物。   在这个夏天会有更多人知道它,用到它,那就是今夏刚刚开始风行起来的油纸伞。   也许漂亮的油纸伞用或洁白,或桃红,或淡紫来制作更符合大户人家的品味,但是目前为止油纸伞只有黑麻纸一种,因为制作油纸的余家纸坊只做黑麻纸的油纸。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工艺。”木秦彦看着躺椅上眯着眼的女孩,目光中带着淡淡温暖:“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别家仿制之前先做些高档的油纸?”   “木姨也说这不是什么高深工艺了。”余敬惜懒懒的挪动身子,肋骨虽然已经不疼了,但她依旧没有丝毫大意,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为此再投入金钱不合算。”   余敬惜从来不怀疑天朝人民的仿制功力,即使换了时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依旧波澜壮阔,所以她知道这世界用量最大的纸不是竹纸,而是麻纸。   “这一批油纸生产完就停下来吧,明天。”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带我去纸坊转转。”   “麻纸,又不只能用来做油纸伞。”蜷缩在椅子上的女孩含糊道。   、、、、、、、、、、、、、   “应该是桐油或者清漆,再或者是柿子漆。”珠帘外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仔细的摩挲着手中的油纸伞。   “想要确定,需要撕下一小块用火烧。”她对着珠帘恭敬的回答   珠帘后的人影微微的点头,站在一旁的小侍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绞下一块伞面。婆子将手中的油纸凑近桌上的油灯,噼啪的火星四溅开来,伴随着黑烟和橘黄色大朵的火苗。   “可以确定是桐油。”她将手中的残片丢到桌上的玉盘里:“看光泽亮度应该是熟桐油。”   “辛苦花婆婆了。”珠帘后有温润如珠的声音传出,温柔却不失刚强。   婆子恭敬的弯着身子,神情不敢有半点轻慢。   “想来要做伞面还是要厚重细致些,让纸坊出一批桑皮纸吧。”余敬惜不知道在原来的时空,制作油纸伞的最佳制纸就是桑皮纸,而在这个时空有一个男子只一眼便从百千种纸类中将它挑了出来。   “是。”花婆婆依旧躬着身,丝毫没有因为自家是南派纸坊却生产北派棉纸有丝毫疑问。   “做好了素伞面就送过来,我会送去金园书院。”   金园书院是洛阳最好的男子书院,洛阳城里的名门王侯家的贵公子都汇聚在这里,他们个个风姿卓越,才情四溢,他们很乐意在美丽的伞面上留下自己的或叹、或悲、或喜、或嗔。   但是这样的闺阁物品是注定不能流落世间的,幸好再过两个月就是衡江公主十八岁生辰,及冠束发的十八岁,可以挑选侍君的十八岁。这些美丽的承载无数风情的小伞,会盛开在洛阳大明宫的各个角落,艳丽得羞杀夏花。   “公主生辰后不久就是纸谱节了,新纸准备的如何?”   “再过十日坊里便能送来样纸。”   十年一届的纸谱节最大的看点,莫过于各家推出的新纸,只有不断的推成出新才能维持自己家族在纸谱榜排名。如果没有新品推出,那么排名会下降到所有出新品家族之后。   纸谱榜既然能维持它的权威性,总是伴随着利益纠葛。这些利益从明面上看是鼓励大家创新,但更多的是为了笼络人心,用来维持它最根本最核心的一条规则。   这条规则就是连续两届没有出新品的纸坊会被摘牌,并要求交出家族传承,这些传承将交予与之手艺相仿的家族算是补充新血,也不让其原来的传承消失在时间长河中。例如在纸谱中记载的吴人以茧为纸,这些吴人的后代就是曾经位列纸谱榜北纸第二十二位的艾家。艾家在三十年前也算是人丁兴旺,可是遇到当时的一场黄河决堤,接着一场瘟疫,艾家纸坊的人死了个七七八八,连续两届纸谱节都有参加。   最后艾家纸坊被摘牌,艾家的不传之秘莹光纸被迫交给了北纸一派,蔡家后来有名的流萤纸就是改版后的艾家莹光纸。   现在的艾家依旧是当地的一支望族,三十年的光阴人口恢复了很多,但是艾家却再没有试图涉足制纸业,因为这会遭到整个大周同行的抵制,这就是大势。   当初定制这条规矩的前辈是放眼整个制纸业,个人,各家的小小痛苦与挣扎大概不会被她看在眼里。   像艾家这样消失的家族也许还有很多,毕竟当初宋帝《纸谱》中记载的可不只有竹纸,棉纸,麻纸。但她们也确实没有消失,只是融入了现在的南纸和北纸,也许有一天南纸和北纸也会消失,但是只要这个规矩执行下去,人类就不会丢失什么。   有些残忍,却又是真正的去芜存精。   余北宣过世五年了,余家的北宣纸在今年也将迈过这个残忍的门槛,如果余敬惜不能向世人证明她能继承并光大北宣纸,那么即使她做的油纸再为出色也将被驱逐出这个行业。 作者有话要说:     ☆、捣汁笺   看着珠帘后的主子微微向后榻倚靠的动作,外面的小侍对着花婆子摆摆手,她无声的行一礼然后脚步悄然的离开。   小侍走到桌边,将玉盘里还些焦味的残片递给门口的小童。自己回到屋内,从靠窗的案上拿起一个朱红暗金的盒子。里面是制好的香,衡江公主送来的瑞麟香。用盒子里的玉夹取出一小块添进香炉里,片刻屋里开始泛滥开有些暖暖的气息,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可是这侍儿描绘精细的新月眉却微微的皱了皱,似有些不喜。   “、、、公主自己都不喜欢,也好意思送人。”饱满的红唇一努,像是颗肉肉的樱桃:“下次要些龙延香才好。”   “分儿。”温润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晰的表露出主人的不赞同。   小侍的丁舌一吐,缩了缩脖子。   “父君的车队到何处了?”珠帘后的声音染上瑞麟香有些懒懒的。   “离洛阳还有十日。”   珠帘后半响没了动静,小榻上斜依着的人似乎在暖暖香气中睡去了,只是走近了看却能看到,那双清亮的眸子哪有一丝睡意?   浅黛绘的羽玉眉修长暗含锋芒的意味,时风眼形浅笑时极为秀丽,常被赞有华贵之气贵人之相,挺直的鼻梁瘦削、光洁、俊俏,唇色有些偏淡衬着微泛白玉光泽的脸不会觉得冷傲,却如栀如兰拒人三分。   “父君的身体可还安好?”   “略有些清减。”明明是个老实人却逼着自己做亏心事,岂不知自家公子早就拿定了主意,白白得了一场心病。   看来只能等到了洛阳再慢慢开解。   安阳离洛阳可是不近,但是仓澜宜派人送回庚帖的消息,却在几天就送到了他面前,今天来自曲涧的油纸伞也摆在了他面前。父君单纯的性格只怕想不到自己对仓府的掌控程度,而澜宜大张旗鼓的动作却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   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五年前的承诺?还是提醒自己终究是男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这种揣测对自己的亲妹妹似乎恶意了点,眼眸微阖,看来衡江公主说的不对,五年的洛阳沉浮到底还是让自己染上了些什么。   “澜宜今年十岁了吧。”这句话像是感叹,外室的香似乎更厚重了些想要安抚什么:“纸坊的学习也该结束了,这次的纸谱节就让澜宜代表仓家参加。”   原本以为自己还能有三年时间,洛阳铺开的局面,纸坊刚有雏形的新纸,维持与公主府的关系,替陛下在金园书院寻找人。   一桩桩一件件理顺做好,再把仓家交到澜宜手里,那时她也十三岁了能更沉稳一些,仓家百年内就无忧了。   现在又蹦出庚帖,还有、、油纸伞。   不畏惧麻烦却不代表喜欢麻烦。   难道需要兑现自己的第二个承诺,他可从来都不觉得傻子有什么不好,如果能避免麻烦他很乐意做个傻子。   如玉的手指轻轻的在眉宇间停了停。   唉,不要给他增加工作量了,他真的很忙的。   这时手掌后的神情才有属于少年的稚气。   有任性资格的十七岁。   春华正浓,风华正茂。   帘外的小侍微嘟了嘟嘴:“夫主怎能自作主张?”   似乎觉得这样怪罪自家主子的父君不妥他又接着说:“倒不是不能理解。”   “承诺就是承诺。”声音清淡却又不容置疑的意味,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就不配被称为仓家风骨。   无论是答应陛下入读金园书院,还是答应衡江公主接手公主府的生意,他都只是很坚定的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目标的方向在前进,答应余师嫁给她家的傻女儿也是自己的决定,他不委屈。这不过是他人生路上必须路过必须经历的风景罢了。   送还庚帖也罢,外面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也罢,他都不会动摇半分,名声与他无碍,或好或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归处。   以前的余家也许不会在意,一个痴儿能娶到像他这样的男子,已经是日日给余师烧高香了,但是现在呢?   桌上的油纸伞反出蜜色光泽,他心里却甜不起来。   如果她已经不是痴儿,那会在意自己夫君的名声吧?   又或者说,一个名声不好的夫君值得用纸药去换吗?   心底升起一丝焦躁。   “今儿个是月中?”他突然想起另一件麻烦的事情。   “是。”屋外的侍儿打开壁柜取出折叠整齐的厚绒毯子,这个显然不是夏季的用具。   好吧,他深吸一口气,麻烦也分远近,还是先面对眼前的麻烦吧。   唉。   他是真的很怕麻烦啊。   虽然生成男儿就是麻烦的根源。   、、、、、、、、、、、、、、、、、   “这就是青檀树皮。”木秦彦弯腰从地上扎好的一捆青灰色树皮里抽出一条:“其实在北   纸中,能制作宣纸的不止余家一家。例如桐城的记家,宣城的孔家、莫家。”   “现在市面上使用的宣纸大多出自宣城和桐城,因为那里离泾县很近。”木秦彦看了一眼还在仔细打量手中树皮的余敬惜:“小姐可还记得泾县?”   余敬惜摇摇头,原来的余敬惜呆呆的,知道或记得的东西很少,她也不担心穿帮。   “夫主当年就出自泾县的房家。”虽然夫主这一房已经人丁凋零,但是房姓依旧是泾县的第一大族:“泾县产檀木,黄檀、青檀、和紫檀,却只有青檀树的皮才能制宣纸。”   “青檀皮制造出来的宣纸薄、轻、软、韧、细、白。按照纸张中青檀皮的比例分为绵料宣,绵连宣,净皮宣和特净宣。”   “桐城和宣城出产的就是绵料宣和绵连宣。”木秦彦板直腰:“只有余家才能出产净皮宣和特净宣。”   “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们制出的宣纸比不上余家,虽然北纸一派的宣纸坊一直在尝试北宣的制作,但是几百年来依旧没有人能做出余家的北宣。”   “这么说,应该不只是青檀皮配料的问题。”   “这是自然。”木秦彦小心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色的锦囊:“这是夫人以往制纸时交予我的东西。”   余敬惜接过来隔着布料摸到许多细小的沙状物,小心打开到了一点在手心,那是几粒浅黄色的晶状物。   “夫人称之为纸药。”   余敬惜小心闻了闻,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味。   “用水化开就没有颜色,在捞纸时拌入池中,这样捞出的北宣纸才能成型。”   人人皆知,北宣纸中蕴含的青檀树皮比例越高,制出的纸成色越好。绵料宣中青檀树皮占三分,绵连宣占四分,而余家的净皮宣中青檀树皮比例高达六分,特净宣更是高达八分。百分百用青檀树皮当然是不能的,所以余家的特净宣已经是北宣的巅峰之作。   知道这个道理的人总是会去尝试,但是青檀树皮高比例的浆料,在捞纸的时候就会出现问题。捞出的宣纸零零碎碎根本没办法从抄纸帘上揭下来,据那些从余家被挖走的捞纸师傅回忆,余家制好的宣纸是能顺利揭下来的,虽然叠在一起时候象一大块颤颤巍巍的大白豆腐。   接下来这块白豆腐会被送进阴房,阴房就建造在燥房旁边。屋里悬挂着一块平整光滑沉重的大青石,略微滤过水分的宣纸豆腐会在这里用大青石挤压一天,再送进燥房揭纸烘干。   经过阴房榨干的纸料,更具韧性、纤维平整、润墨性好、层次感强。这些特性都非常适合北纸,无论是宣纸或是棉纸,阴房的使用便被推广开来,这算是余家近百年影响最大的事件,虽然并非余家乐意的。   “阴房的使用是瞒不住人的。”木秦彦指指青色锦囊:“这才是余家北宣的最大秘密。”   她顿了一顿:“便是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并不知道它的制法。”   “这是最后一包纸药。” 作者有话要说:     ☆、紫藤笺   没有风,烛火只有在接纳路过的小飞虫时才微微跳动,像是某种欢迎仪式。   丈六八十,丈六是尺寸,八十是数量。   八十也是一池料能捞出的北宣纸数量。是的,余家一年就出一池料,一池料就要用掉一包纸药。   桌上的青色锦囊敞着口,旁边放着一只旧的白瓷杯子,浅浅一汪水没有颜色。   余敬惜微咧咧嘴好似自嘲,她又不是学中医出身,也没有美食家的舌头,便是尝又能尝出什么?   化开纸药的水已经冰凉,一个路过的黑色小飞虫在杯沿上歇了歇脚,余敬惜用指甲微弹杯身将它惊走。   “浪费、、却也可惜。”她嘟囔着端起杯子,带着凉意的水在嘴里散播微酸微苦还有类似树脂的气味。   余敬惜抿紧嘴唇,好吧,破解不能,那么就想一想将这包纸药用在正途才是。   “今年的纸谱节如果交不出北宣纸,那么余家在纸谱榜的位置肯定会下跌。”下面虎视眈眈的宣纸世家,就会跳出来逼迫余家交出北宣纸的传承。如果说前几年的打压,冷遇甚至是设计只是试探,那么这次纸谱节后,余家将要面临正真的狂风暴雨。   纸谱榜的排名就是地位,你只有站得足够高才能让世界不能无视你的声音。历史上有太多世家遇到过这样的境遇,跌一跤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有及时站起来,那么也就意味着你不会再有站起来的机会。   群狼环饲,五年前的仓家就是如此,所以仓家大公子才会用那么决绝的姿态站了出来,上京面圣前,仓大公子当时的心情,大概也只有决绝两个字吧。   “虽说纸谱榜的规矩,两届未有新品才会摘牌并要求交出传承,但是实际上从换榜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输家的命运。后面的十年不过是给赢家分配战利品,接收纸坊和重新划分市场留出的时间。”木秦彦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分外疲惫:“三个月后的纸谱节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从曲涧到洛阳需要二十天,所以留给我们制纸的时间只有两个月。”   “北宣纸的整个流程下来需要五十天。”   意思是没有时间犹豫。   余敬惜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中年女人,四十出头两鬓却有了丝丝白发,有些蜡黄的脸色更显出疲惫,这五年的煎熬让她像是老了十五年。   “幸苦木姨了。”余敬惜的话带着叹息的尾音,就算过了眼前的这关,余家依旧没有脱险,因为余家已经五年没有出过北宣纸了。这次纸谱节既然出了,那么最少要保证每年市场上有少量北宣纸的流动。   少量也是量,余敬惜却两手空空,可以预见纸谱节后,有无数商家挥舞着银票要订购北宣纸,但那绝对是余敬惜的噩梦。   该怎么办?   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木姨也不知道答案。   木秦彦看出了自己小姐的消沉,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要是去安阳前,我也确实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以后该如何。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她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火红的物品。   余敬惜看到封面上被橘色光印的跳跃的两个字,庚帖。   “这是仓家送回来的小姐的庚帖。”她展开手中的硬质封面,里面镶嵌着的大红纸上写着余敬惜的生辰八字:“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她小心的将红纸从上面揭了下来,反个面递给余敬惜。   红纸的背面写着五个字,仓吉儿纸药。   仓吉儿就是仓家大公子的闺名了吧,这个女尊世界里,只有女生才能用两个字为名,男子只得一字后面跟一个儿字。千年来只有一人例外,便是号称诗画双绝的唐喆喆,就算是这样的一个奇男子,他最初的名字也不过是唐喆儿。   只是后面孤零零的纸药两个字让余敬惜有点发呆,当然不可能说仓家大公子是纸药,那么意思就是,纸药或者说纸药的配方在仓家大公子手里。   “周到?”余敬惜将视线临摹着纸药两字:“为什么不直接写上什么是纸药?”   木秦彦沉吟了片刻:“夫人是想小姐能和仓家公子见上一面吧。”   余敬惜将手中轻飘飘的纸向桌上一送:“见一面又不如?虽不知、、做了什么安排,但是庚帖都送回来了,这就是反悔的意思。”   这个娘字在嘴里囫囵了一圈被带了过去。   “未必是仓家大公子的意思。”   余敬惜轻笑一声:“送回来了难道还会上门来要去?”   木秦彦被噎了一下,确实没有男子上门讨要庚帖的道理。   “我现在只是担心,他是不是不愿意将纸药的事情告诉我。”   “也许他也不知道夫人交予他的是纸药。”木秦彦猜测道:“不然五年时间,仓家应该早就能制出北宣纸。”   “终归是要见上一面的,到时候一问就知道了。”余敬惜有些振奋,最起码这个方向比让她自己品尝来的靠谱。   “仓家公子这些年都留在洛阳,这次纸谱节应该是由他出面,想来能与小姐在新品纸会上能碰到。”   余敬惜微微点头:“我看了纸谱榜的规矩,光是做出北宣纸应该还不成吧?”   老式的北宣肯定不行,因为能上纸谱榜的必须是新品,所以才会有新品纸这个环节。   “是,从今朝建立到现在已有七届纸谱榜,我们余家的北宣也上榜了六种,单丝路、双丝   路、罗纹、龟纹、青弦、双螺。”木秦彦从一个小匣子里陆续取出巴掌大的洁白纸张放在余   敬惜面前。   对照能看出这些都是用纸张的底纹来命名的。   “青弦和双螺就出自夫人之手。”木秦彦有些感伤的说:“小姐可知为何余家北宣都是秋后出纸?”   余敬惜做侧耳恭听状。   “夫人常说宁要泾县的草,不要铜陵的皮。泾县除了青檀,还出产优质沙田长秆籼稻草,纤维性强、不易腐烂、容易自然漂白。只有当年新产的稻草配上泾县的青檀树皮才能做出上佳的北宣纸。”   “今年是来不及了。”余敬惜有些遗憾,纸谱节就在三个月后。   “是啊。”木秦彦也甚为遗憾:“而且我也没有夫人的手艺,做不出双螺,只能做出夫人当年的半成品单螺。所幸,单螺并未流出市场,也能算新品。”   不及双螺的纸质,再加上半成品的纹路,真的能上榜?余敬惜很是担心。   手指下意识的在六张纸上一一划过,这样的手感,余敬惜心中一动。伸手执壶将白瓷杯倒上半杯水,然后小心翼翼的分别倾倒在桌上的纸样上。   白色透明的水珠落在纸面上的逐渐向四周扩散,丝状的水纹像显微镜下某种菌类的放大图。   “原来如此。”   文具店的老板没有骗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星斑笺   七月流火   余敬惜站在小园一角面对爬满绿植的院墙做深呼吸,心静自然凉,这是一种境界。   但是重返十五岁的身体似乎热力十足,年轻很好,出点汗不算什么,余敬惜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她可以去纸坊的泡池边,哪里有条小河因为是活水还算有些凉意。   家里除了她,一老两小都在纸坊忙着。今天是捞纸的日子,木姨早上笑着说,七月的天气,燥房都不用生火,这捞上来的纸三天就能干透。   余敬惜的伤已经无大碍,但是还不能举重物和剧烈活动,所以被木姨赶回来休息。   她来回踱着步,想着柯煜和屛儿那边今天大概是离不得人,自己还是应该去给木姨搭把手才是,于是重新转身绕过院墙推小门回到了纸坊。   这一个多月余敬惜也没有闲着,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是从泡料开始,她就跟在木姨后面。   扎成小把的青檀皮浸泡在河水里,流动的河水会带走表面那些可溶性杂质,这个时间持续十五到二十天,期间不时需要下去浆踩。十天的时候加入新鲜干净折好的稻草,一同浸泡,这些经过初步溶解的材料就是宣纸的粗料。   将粗料拌上粗碱堆置发酵,这个时间要持续五天,是为了让粗碱分离粘连在纤维之间的果胶、木素,让青檀皮的纤维分散。   取没过粗料的石灰水进煌锅一同熬煮,三到四个时辰,这一步称为煮料。   把煮后的浆料放入布袋内,经过水的冲洗和来回摆动,把纸浆中夹杂的石灰渣及煮料溶解物等洗净。放到太阳下暴晒,这时候浆料或灰白、浅黄到棕色不等,颜色深浅跟前几步处理息息相关。   根据浆料的颜色暴晒的时间也不等,基本上十天至一月,纸浆颜色会逐渐变白,这一步称为晒白,这将决定成纸的色泽,十分重要。   等浆料的颜色符合要求,就将纸浆倒入石碾反复捣打直至泥膏状,这时浆料纤维已经分丝和帚化,这样才能够交织成具有一定韧度的纸页。   把纸浆和水放入抄纸槽内,加入纸药匀速搅拌使纸浆纤维游离悬浮在水中,然后把竹帘投入抄纸槽中抬起,让纤维均匀地平摊在竹帘上,形成薄薄的一层湿纸页,最后把抄成的湿纸移置在抄纸槽旁的湿纸堆上。   一块白花花颤巍巍的豆腐送进了阴房,在这里榨干水分,到了这一步木秦彦才松了口气,看来没有失误的地方。   “应该有八十张,即便是有破损问题也不大。”   “那底纹呢?”余敬惜原本以为底纹是在捞纸出来以后,用模具或是什么工具印压出来的。   “那是捞纸的时候,掌握了搅拌水的流向和竹帘之间的角度,然后就可以在成纸的瞬间构造天然的纹路,就像作画一样。”纹路越淡薄越整洁,成纸越好。   “夫人的双螺纸,能在一张纸上留下八十一个螺旋纹,占据整张纸。而我只能做到九个,而且只能占据一半的纸张,所以只能称为单螺。”   剩下的部分就是乱纹,乱纹好看与否只能听天由命。   “但愿能在这八十张中挑出几张乱纹不算难看的。”木秦彦叹息,累着的腰身更弯了几分。   余敬惜忙将门边的椅子搬过来扶木姨坐下,木秦彦眼角的鱼尾纹都泛着喜悦的味道,自家呆呆的小姐知道疼人了,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新品纸是需要上交五张成纸的,以此证明这种新纸是可以量产,而非意外之作。   不太严苛的话,八十选五应该还是能选出来的。   “对了柯煜最近在忙什么?”木姨拧眉,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制作北宣,可是自己的傻闺女除了打料的时候来出了把力气,这几日都没见人影。   “柯煜和屛儿在帮我做些事情,估计这几日也能忙完了。”   “哦,在忙些什么?”木姨感兴趣的问,从小姐制出油纸开始,她就觉得自家小姐那是非常有制纸天分的。严袖水算什么,蔡皖晴算什么,被人盛赞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见制出什么新纸出来。小姐不过刚刚接触制纸就能做出油纸,等拿到纸药,余家北宣纸一定能在小姐手上发扬光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纸药,余家纸坊总不能一直关着,我让柯煜继续做麻纸,然后看能不能随便找点主意。”余敬惜有些淡然的说,前世关于纸那真正是五花八门,让她凭空造纸她是没这个本事,但是找找纸的新应用没什么难的。   木姨一边点头一边笑眯了眼,看看也就我家小姐才能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在麻纸上找点主意!这世上做麻纸的作坊千千万,谁敢像我家小姐这样说,随便就能找点主意。   “再过几日这纸就能成了,也到了该动身去洛阳的日子,早点去还能拜访一下以前的老关系。”想着当年在洛阳,那些掌柜的谁不客客气气,木总管长木总管短的巴结着,就为了多拿几张北宣纸。   从夫人过世以后,她这腰好像就再没硬直过。为了能卖出去几令黑麻纸,就连最小的杂货铺老板她都弯着腰陪过笑脸。   这样想着木姨的鼻头有些发酸,忙抬起袖子掩嘴轻咳。   余敬惜低头算了算:“再十五日方可。”   “十五日?那去的就有些晚了。”   余敬惜慎重的摇摇头:“十五日,刚刚好。”   刚刚好,无论是柯煜手上的新纸,还是她要做的北宣,又或是去洛阳路上寻的人。   、、、、、、、、   “这就是晴雪纸?”桌后的丽人仔细打量手中的纸笺:“果然不凡。”   丽人生的一双()飞扬的浓眉,凤目流彩顾盼生辉,她舒展开修长的手臂,从桌上勾过还靠在砚边未洗的紫圭小毫笔:“分儿,磨墨。”   “公主殿下,您就不能换一支么。”给她抛白眼的就是仓家大公子身边的小侍:“就是因为您老人家太不拘小节,累了我家公子的名声。”   衡江公主一愣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家公子觉得累?”   “公主说笑了。”帘子后的仓吉儿平静的接口:“分儿磨墨。”   分儿从鼻子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然后挽袖开始磨墨,白色的眼球不时的往公主身上扔,看来是真的不喜这皇家贵女。   衡江公主似没有注意一般,依旧专心的赏玩手中这一方浅黛色的纸笺,待砚台中墨色浓厚时,才严肃了脸色正经神情的执笔题字。   分儿看着她肃然的神情也不在抛给她白眼,小脸纠结了一下肉肉的小嘴微嗔,然后轻声的嘀咕:“、、一直这样不是挺好?”   新晴天嫩绿,落照雪轻红。   十个字带着灿漫之意,只占了纸笺的一角,却让整张纸亮了起来,真正是画龙点睛。仿佛瞬间成画,无论是晴雪之霞,新绿之雾,都浑若天成。   衡江公主小心的拾起纸签对着光调整角度,那附在纸上的淡淡银屑反光亮起无数冷色,这幅晴雪图是活的,纸上似乎有山,有流动的青涩之雾,有寒雪也有映红寒雪的晚霞。   “真美。”分儿目光泛着涟漪,那无数的冷光像是停留在纸上的无数细雪,微张着小嘴似乎想要吹散纸上堆积的雪花。   衡江公主举高纸将视线放平,透过一片雪景肆意的目光落在佳人红润可口的樱桃小嘴上,一片银装素裹中,红的那么娇艳欲滴夺人眼目。   “希望晴雪纸能成为新的贡品。”   衡江公主饶有兴趣的目光还在流连,充耳不闻。   分儿小俏鼻皱起来哼了一下:“这样的佳作要成不了贡品,真真是某人眼瞎了。”   “原来分儿公子也觉得本公主的字是佳作啊。”衡江公主嬉笑一声,两手一抄就收起了手中的纸笺,神采飞扬的俏脸得意之色似乎都能刮的下来一层:“谢谢夸奖。”   “我说的是晴雪纸。”粉色的小舌调皮的吐露了一截,背着公子冲她无声的说,厚脸皮。   衡江公主也不生气,只是拾起桌上的紫圭笔做威胁状。   “这个生辰礼物我很满意。”她一边逗弄分儿,一边漫不经心的对珠帘后的人说:“说吧,你想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衣纹笺   八月八,离了夏。   因为八月八是立秋节,也是的大周朝的纸谱节。虽说纸谱节的主要活动,例如祭仓祖,新品纸,换纸榜都是在洛阳举行,但是各地也有类似的活动,甚至更为丰富。   十年一届的纸谱节是周国的一大盛典,许多跟纸相关的物品都会降价促销。其中自然有祭祀用的黄表纸,又因为立秋后就是秋收季,许多地方便会将祭祀土地,庙会和集市合在一起。   石窟寺山脚下小集市比立秋提前了三天,今天是八月初五,这里不是庆祝即将到来的纸谱节,而是属于广大劳动人民的秋收祭。   鲜红的福纸,藏经佛法的拓本,各式硬纸绘成的彩妆面具,飘飞在空中五彩缤纷的风筝,或高雅或灵动的折扇团扑,大大小小成串的灯笼,在秋风中滴溜溜旋转的纸风车,不时炸响的炮仗带出一捧火红的纸屑。   洛阳城外的石窟寺是千年古刹,被誉为“溪雾岩云的幽栖胜地”。半镶进灵山山腹的寺院里有许许多多石刻雕像,帝后礼佛图、飞天雕刻、莲花藻井雕刻、千佛龛。   但是最吸引余敬惜的,却是石窟寺灵佛殿绘制的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三壁画,当然这并不表示她有朝圣拜佛的想法,而是这里才能找到最符合她需要的画技。   几近午时,余敬惜悠闲的靠坐在马车的车辕上,虽然只差三天就是立秋,但天空的太阳依旧热辣辣的散发着热情。她却颇为享受,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水泥瓷砖,没有汽车尾气,太阳的光热被四周的绿意吸收分解,然后混合出一种醇厚发酵的甜美,无论是大树,小草或是泥土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气息。   不远处的集市人潮攒动,但也有许多跟她一样看守马车的人,躲在树林的绿荫里怡然自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聊得热火朝天。   关于丰收,关于佳节,关于儿女,总有让人能投入热情的话题。   她带着微笑听着,偶尔附和的点着头。   屛儿从人群中灵活的钻出来,像一尾小鱼。平日故作的成熟都消失了大半,感染到热闹的气氛,小脸红扑扑的透着欢喜,眉眼儿都是笑意。跟在他后面的是一直傻呵呵乐着的柯煜,她没有好奇的东张西望,只是紧跟在屛儿身后,让他一回头就能看到自己。   “小姐,我们要上石窟寺吗?听说灵佛殿的签可灵了,小姐去求一支吧。”   “是要去的。”余敬惜点点头:“不过要先等木姨回来。”   “木姨回来了!”   阳光下木秦彦匆匆从山间石阶上跑了下来,额头挂着晶亮的汗珠,目光却有些滞涩,如果不是咧开合不拢的嘴角,怕是会误会她中暑了。   “小姐,小姐。”她的声调有些走样,远远就紧握住柯煜搀扶的手。   “木姨别急。”屛儿抽出自己手巾递过去。   “刘贵君真的、、真的说要见您。”木秦彦现在还恍若梦中,小姐可是打小就没出过曲涧,她怎么知道刘贵君今日在石窟寺参拜?小姐让递进去的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什么东西能打动刘贵君让他亲自接见?   那可是当朝最尊贵的贵君,是高圣夫后过世后独宠后宫十六年的刘贵君,衡江公主的生父。   想到衡江公主,木姨的脑子清醒了点。这一路行来,听的最多的就是关于衡江公主,选定仓家晴雪纸为贡纸的消息。   据说那是仓大公子专为公主十八岁生辰特制的新纸。   据说公主生辰之日,带在身边伴驾的是仓家小姐仓澜宜。   据说为庆贺公主生辰,整个金园书院的公子人人都绘制了一把美丽的纸伞,现在都装饰在大明宫内,美轮美奂比夏花都灿烂,这是仓家大公子的主意。   据说公主生辰后,高圣后陛下亲自召见了仓公子,有人还见到公主亲自将仓公子送回金园书院。   现在没人嘲笑仓公子商人出身了,当初猜测仓公子只能抬入公主府做小的人也渐渐收声,仓家再没落但架不住陛下她老人家喜欢啊,这天下只要陛下喜欢的,谁敢说他地位低微?   想着想着,刘贵君召见的喜悦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胸闷,木秦彦自知这没什么道理,先不论仓公子与小姐是不是真的有婚约一说。便是有,自古以来谁敢和皇家抢夫侍?自家看自家孩儿好,但是真要跟衡江公主那样的天之娇女比,她也说不出太多昧心话来。   最多就是平分秋色,她厚着脸皮嘀咕。   “我之所以知道刘贵君今日在石窟寺参拜,是听了古坡老尼讲的一个故事。”   古坡老尼也算是曲涧的一个名人,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游方的尼姑。曾走过不少名山寺庙,到曲涧落脚也是近几年的事。她不到寺庙挂单,只是偶尔走家窜巷与人清谈,或佛经或禅语或故事,很受大家的欢迎。余家也来过几次,与余敬惜很是谈得来。   “石窟寺有一副很有名的石雕名为帝后礼佛图,那组石雕纪录的是十八年前,衡江公主降世高圣后陛下和高圣夫后来灵山酬神的画面。”   树林里安静了下来,只有余敬惜清越淡定的声音回响:“当时负责雕刻石像的工匠,只得远远的观摩礼佛的场景,然后在石壁上雕刻出了现在的这幅帝后礼佛图,图中间最主要的人物就是高圣后陛下和、、抱着孩子的高圣夫后。”   四周围听的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大都看过那副帝后礼佛图,一时间纷纷点头。   余敬惜淡淡一笑接着说道:“但是世人皆知,被圣后陛下称贤惠的高圣夫后,并未有孩儿。那礼佛图里抱着孩子的其实是刘贵君。”   树林中一片寂静,大家面面相觑低声议论,帝后礼佛图中那个居然不是高圣夫后?那如何能称帝后礼佛图?   而且这种皇家私密事情拿出来说真的好么?   “后来的事才是真正值得称赞的。”余敬惜猛然提高了声调:“刘贵君自请毁去石刻,但被高圣夫后阻止。夫后言,圆满便是天伦,不必用世俗的名分来约束。”   “陛下称,善。刘贵君却自罚,亲手在大佛殿绘制了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三壁画,警示天下人,理是理,律是律。”   “高圣夫后过世十六年,陛下三次欲封刘贵君为后,都被拒辞。每年夫后诞辰,贵君都会到石窟寺礼佛。”   “啊。”旁边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妇人恍然的点头:“是了,夫后的诞辰正是八月初六,明天。”   高圣夫后还在世的时候,每逢诞辰必定在洛阳周边布施功德,所以这位年迈的老妇人还记得,一转眼十六年了,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最少,现在在石窟寺礼佛的刘贵君还记得。   这些余敬惜当然是听古坡老尼说起的,夫后过世那时她还没出生呢。但是除了这个故事还有件让她上心的事,就是高圣夫后过世后供奉的画像刘贵君想要亲手绘制,当时要求所有制纸世家都上贡纸样以备挑选。   结果送进宫的三百多个纸样全部落选,为此刘贵君大病了一场,曾感叹天下无纸可用。不愿在不如意的纸上落笔,所以现在宫中供奉的,依旧只有高圣夫后的牌位而没有画像。 作者有话要说:     ☆、磁青笺   “高圣夫后的宽慈仁爱,刘贵君的谨律严礼,皆是世人典范。”余敬惜一脸肃容对着石窟寺方向施礼:“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高圣后陛下登基时诏书中提出的治国理念,高圣夫后在位二十二年,被世人赞仁孝俭素,坤德垂泽。中兴二年三月,高圣夫后殁,高圣后陛下亲赐谥号正心夫后,誉之为“嘉偶”、“良佐”。   相比之下刘贵君在民间就名声不显,但是宫中无人敢对其不敬。因为陛下曾多次赞誉其有修身之德,独掌后宫十六年深得陛下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刘贵君生了个好女儿。   衡江公主,高圣后陛下膝下唯一的女儿,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周朝皇帝。   “啪啪啪。”有鼓掌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路旁小径转出一个大红身影,暗素花罗火红为底,上面用金丝银线钩织成繁杂的纹饰,莲座的玉冠束住一把青丝,有两串明珠从两鬓垂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   便是这一身浓彩华服也压不住她的气韵,飞扬肆意、气势凌人,挑起的眉,斜起的眼角,勾起的唇,处处都写着锋锐逼人、高高在上的气势。   “故事讲的好。”她嘴角的笑像是嘲弄却又觉得语气是出自真心:“小嘴也够甜。”   这女子一出场便将众人比到泥里去了,她比余敬惜高出足足一头半,目光居高临下像是锥子带着扎人的锋芒。   “公主殿下!”这里是洛阳近郊,衡江又不是什么乖乖的主儿。   虽说不会做什么抢男霸女,欺压百姓的事情,但带着一帮纨绔女子,打猎扬鹰,醉歌放马的时候可不少,周边但凡能称得上景儿的地方都留下过她的身影。   衡江公主,大概是周朝皇室曝光率最高的人。   人群一阵骚动,陆陆续续有老百姓跪伏在地上,余敬惜本还在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眼神有点像前世看名牌店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儿,虽然买不起,但并不妨碍自己欣赏。   但是后面拽自己后襟的木姨,那力道让人不能忽视。   周朝不兴跪拜礼,这些百姓是本能的感觉到自己和衡江公主之间的差距,匍匐跪拜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臣服。余敬惜仔细回想了下书中关于礼节的描写,然后整了整衣袖拱手深一鞠“拜见公主殿下。”然后自动自发的直起腰,两眼平静的注视面前的女子。   衡江眼里闪过几分兴味,她能看出余敬惜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这种平静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味道。   有点像纪太傅的眼神儿,让你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孩子气。想想纪太傅那张风干橘皮脸,再看看眼前这个清秀但明显稚气的小脸,视觉的冲突让这种直觉不能很好的揉合,这让她觉得有点胸闷。   “你是余家的痴儿?”这话就明显带着人身攻击了,但是看着面前依旧平静的小脸,她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更正道:“你就是余敬惜?”   “正是。”小手一拱显得有礼有节,回答的声音也平正中和。   “敬献给贵君的宣纸,是余家制的?”   “正是。”   “北宣纸不是失传了吗?”衡江的声音压低生出几分威压:“而且你敬献的纸也不像是北宣纸。”   “我在木盒上已经注明,那是余家宣纸,并没有说是北宣。”   “那是今年余家参加纸谱节的新纸,它叫熟宣。”余敬惜伸出两根手指:“薄的是蝉翼宣,厚的是冰雪宣”   木姨制作的八十张北宣没有一张的乱纹能与螺纹融为一体,木姨说这样的纸是失败品不能算北宣。北宣纸常常用于名家书画,墨分五色自天成,即一笔落成,深浅浓淡,纹理可见,墨韵清晰,层次分明。掌控墨色晕开的便是宣纸上的底纹,底纹细腻规律,里面排列整齐的纤维像人体的毛细血管,这种“多变”的墨趣才是北宣称为画纸之王的独到之处。   而乱纹的北宣就像是将人体的经络打碎,这样的人是废人,这样的纸是废纸。   这八十张废品的北宣纸,也许继承了耐老化、不变色、少虫蛀、寿命长的特点,但它依旧不是北宣,想要克服乱纹的缺点,只能开发它其他的用法。   余敬惜想到了熟宣,识别生宣、半熟宣、熟宣的方法,还是她跟文具店老板学的,介绍纸的特点、类别、优劣,这是许多商店常用的宣传手段,不说的一分钱一分货的诚恳样子,精明的现代人怎么肯多掏腰包?   而用生宣制熟宣就是在工笔画课上学的,女儿虽然最后挑选了水墨国画为主修。但是她们还是一起去参加了几堂工笔画课的试听,不但是工笔画,还有油画,版画,水彩画、水粉画,连沙画都去见识过。   反正是试听课程,不用花钱也算是涨了见识。   生宣变熟宣的方法很多,但余敬惜只学会了用一种,原料很简单:明胶、明矾、水。   无胶有矾不利于笔,有胶无矾不利于色。   夏日宜六胶四矾,冬日宜八胶二矾,春秋宜三矾七胶。   好吧,简单说胶多点儿,矾少点儿。   用水隔火加热化胶然后加入矾,温度不宜过高,否则粘性大减,余敬惜还加入了白芨熬的汁,这是当初工笔画老师教的小窍门,这样熟出来的宣纸保持绵软,易于着色。   用大号底文笔蘸胶矾液从纸张的一面均匀地向另一面一笔一笔地刷,待胶矾液变干就可以检查一下是否已将生宣纸做熟。   在刷过胶矾液的纸面上点滴上一滴水,看水珠能否保持形状,纸若做熟,水珠就不会渗透润化,并能保持形状。如果水珠慢慢消失了的话,就说明纸还未完全做熟,这样就需要再刷胶矾液。   熟宣不洇水,宜于绘制工笔画,能经得住层层皴染。   生宣和熟宣分不出高低,因为用法不同,就像写意和工笔画评不出优劣,只看个人喜好。   刘贵君善工笔,这个时代的工笔画主要用于壁画,少数用来制作画屛的工笔画底是扁丝绢,但其成本较高,绢色易旧、招虫潮霉等缺点大大限制了工笔画的推广。   所以周朝推崇的是写意,纵笔挥洒,墨彩飞扬,余家的北宣纸将这种艺术推至了巅峰。   现在余敬惜为周朝带来了熟宣,刘贵君一眼就认定这是最适合工笔画的用纸,也许自己能弥补十多年前的遗憾,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   但是随即便注意到纸上怪异的底纹,这太过刺眼了些,他在心底叹息,即使再适合他也不能用来绘制高圣夫后的画像,因为不够完美。   有缺陷就不是圆满,不圆满就配不上自己心中的高圣夫后。   带着一点期待,他想要召见献纸的余家小女,看她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陪在一旁的衡江公主眼珠滴溜溜的转着。   余家?余敬惜?不就是仓家风骨说要嫁的那个?   仓家风骨要是嫁过去,岂不是说她以后就是分儿的女主子?   仓家风骨那样的正经人咱搞不定,迂回行事也是可以考虑滴嘛! 作者有话要说:     ☆、染菊笺   于是衡江公主跟在木姨后面下了山,于是她在路边树林里听到了余敬惜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她知道,就像高圣夫后的许许多多故事她都知道一样。阿父从小就会婉婉向她讲述,那个她应该称为父君的人的故事,每当那个时候阿父脸上都有称之为舐犊或是憧憬的表情。   她不能称阿父为父君,哪怕他是她的生父,这不只是因为名分,而是衡江公主知道阿父不允许,她有时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儿,他将她视为那人生命的延续。   阿父进宫时七岁,他是那年饥荒跟随灾民大潮逃到洛阳的,世道太过艰难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更是致命,儿时的记忆很模糊了,除了冷、饿和疼。所以阿父决定不要去记了,他的记忆从被高圣夫后在街头抱起的那一刻开始新生。   阿父七岁那年高圣夫后已经二十七岁,从十五岁伴高圣后登基到那时已有十二年,陛下勤政爱民周国一直都风调雨顺,却在那年出现了大危机,先是南方地龙翻身死了不少人,接着黄河两岸连续两个月的暴雨,八月九月各地零星的出现瘟疫,许多人背井离乡四处逃荒。   阿父离开家跟着乡人逃到洛阳时已经是深冬,所以他最开初清晰的记忆就是跟着高圣夫后白天救济灾民,夜里佛堂诵经,他记得最清晰的声音是压抑的低低咳嗽,他最不喜欢的颜色是白娟上淡淡粉红,也因此厌了冬雪赏梅。   高圣夫后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会在花园里逗弄钱侍君生的大皇子,陛下在一旁作画,他眼神柔的像池里的碧水,轻笑着说:“不太像呢。”   不好的时候,凤溪殿里会燃起的香炉,瑞麟香静静蔓延暖暖的坚定的驱散残留的药味,陛下拿着书坐在窗边,半响也不见翻动一页。   阿父十岁的时候,高圣夫后已经三十,后宫新进的侍君来请安的时候,他斜倚在靠榻上总殷殷的叮嘱:“好好养身子,陛下也该添个公主了。”   后来李侍君生了二皇子,陆侍君生了三皇子。   阿父十三岁的时候,高圣夫后已经三十三,一天陛下在凤溪殿枯坐了半响然后轻声说:“朕不想再纳侍了,你也少操些心好生将养才是。”   高圣夫后没有再劝解什么,只是停留在佛堂的时间越来越长。   周国女儿十八及冠束发,男儿却十五就要绞眉,用细细的丝线将眉毛修理出漂亮的形状,这就说明以后可以画漂亮的彩妆了,而大婚的彩妆是最漂亮的。   “久儿的眉真漂亮,不知道谁以后能给久儿画眉?”高圣夫后放下手中的丝线,眼神慈爱的看着面前的小脸。   新婚第二日,主妇要给夫君画眉以示恩爱。   “久儿想要陛下为久儿画眉。”阿父是个认真的人,所以他盯着高圣夫后认真的回答。   高圣夫后的手指在他眉梢停了许久,然后轻嗯了一声。   衡江不知道皇母有没有给阿父画眉,她甚至想象不出皇母给阿父画眉的样子。一脸威严的皇母和神情严肃的阿父两两相对,恩,如果把眉黛换成毛笔更和谐些,因为她们相处的方式比宣室殿更庄严肃穆。   在这样气氛中慢慢长大的衡江,似乎应该少年老成,不苟言笑。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她很粘阿父,惧怕威严的皇母,因为她总是带着不太满意的眼光打量自己然后小声说:“、、不太像呢”   皇母走了阿父就会抱过自己,然后用柔柔的语调婉婉的向她讲述,一个她该叫父君男人的故事。   她不喜欢这样的阿父,就像他想要抹掉自己的存在一样,她不喜欢他永远柔柔的语调,永远认真的眼神,永远一丝不苟的生活,还有宫殿里永远暖暖却不合时节的熏香。他就像一幅画,记述这以前的时光,可以欣赏却不能融入当下。   于是她开始吵闹宣泄不满,她放肆的笑大声的哭,她穿大红的衣服在雪地里奔跑,她进寺院却从不跪佛。   这样的她却让皇母笑了,已经不年轻的皇母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像是藏着许多秘密。但她笑起来的时候,鱼尾纹都像是舒展开了一样,她说:“像了。”   没有人敢当着衡江公主的面,点评高圣夫后或是刘贵君,第一次听传说故事一样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父君和阿父,当然她比这些人知道更多细节。   比如帝后礼佛图刻成以后,阿父曾偷偷爬上去想要捣毁,结果从石台上摔下来跌伤了腿,高圣夫后大笑着用毛笔在他裹腿的白绫上写了天罚二字。   比如阿父丢下刚满月的自己,关在石窟寺整整一年,用心绘制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三壁画,而照顾自己的就是高圣夫后。   再比如阿父每年来石窟寺,在大佛殿却不是参佛,他总是摆上瓜果清酒然后对着东面墙上的壁画喃喃自语。东面墙上绘制的是白象浴佛图,不过十步之距一共绘制了七十二尊神态各异的众佛像。   香华者。佛住王舍城。时节会日。   高圣夫后宽慈仁爱,刘贵君谨律严礼,衡江公主觉得很适合,却又觉得这四字评语太狭隘了些,像用一个框框用来关人一样的不舒服。   高高在上的衡江公主不舒服,自然也不愿意让别人舒服。   “既然是新纸,怎么不先送去参加纸谱节的新品纸会?”她嘴角用力下撇,露出夸张的鄙夷神情:“想要先送来讨贵君的欢喜,好让你家的纸能上榜么?”   余敬惜平静的注视前方:“是的。”   哈?   衡江公主的鄙夷僵在脸上,要不要这么直白啊。   听不懂自己是在嘲笑她么?   “既然你都不能保证你家的纸能上榜,也敢送来给贵君用?”   “因为适合贵君。”   “你说这不能上榜的纸适合贵君?”衡江拉下脸,语气变的有些森然。   “不是不能上榜,而是在上榜前,它已经适合贵君。”余敬惜微侧了下头:“并未听说新纸上榜之前不能交予人使用,例如晴雪纸。”   衡江公主一噎,世人都知道晴雪纸将是仓家这届纸谱榜的上榜新纸,而之前仓家公子将之作为生辰贺礼送给了她。   晴雪一时成了洛阳新贵,就跟以前的分雪金一样。   纸谱节未到,但晴雪上榜已经是毫无争议的事情。   “晴雪纸肯定是好纸,方能被公主点为贡品。”   “余家的熟宣也是好纸,所以希望能获得贵君的赏识。”   “仓公子的方法很好,这是让世人最快认识和接纳这种好纸的途径。”   余敬惜的声音很是诚恳,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暗讽或反义。   慎重的重新整了整衣袖拱手深一鞠:“麻烦贵君了。”   想到仓家风骨诚恳的对自己说,既然有公主府的关系为何不用?   舍近求远那不是傻子么?   衡江公主在微微夏风中凌乱。   你们两个要不要这么相像啊。   走后门也走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作者有话要说:     ☆、珊瑚笺   难道自己又遇到一个正经人,衡江公主吊起的眼角不禁抽了抽,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正经人,像自己的阿父,像纪太傅,像仓家那风骨,像、、分儿。正经人不是指古板,死脑筋的人,而是从骨子里认真的人,她们从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坚定不移的向自己需要的方向靠拢。   就像一个招式堂堂正正的剑客,不理会你言语挑拨,不理会你阴谋诡计,不理会你迂回弯折,一剑刺来直指眉心,两点之间只取直线,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如此简单。   仓家风骨和余敬惜很是相像,万一余敬惜的想法也跟他一样,那自己岂不是没有指望了?   衡江公主突然两眼茫然:“你对做别人小侍的人有什么看法?”   余敬惜一愣,小侍?哦,男版小妾?   对做别人小侍的人?谁的小侍?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后想到一路上听到的传闻,这个别人是指公主本人吧,那做小侍的是仓家公子?可她为什么问自己的意见?难道公主知道庚帖的事情?   想来也是,如果开始谈论婚嫁,仓家也不敢隐瞒公主,余敬惜眉头纠结了一下,如果仓家攀上公主府就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了,仓家公子如果不愿意告知自己纸药的事情,她无力可施。   可是公主为何问自己的看法?先不说余家和仓家是不是真有婚约,就是有,现在自己的庚帖也被退回来了。她有什么立场对仓公子指手画脚?   唉,只能是小侍啊,余敬惜在心中叹了声可惜,这一路她听了许多关于仓家大公子的传闻,独挑仓家大梁,金园学院三试夺魁,跟严家小姐一赌赢得华林作坊。更不要说最近沸沸扬扬的新贡纸晴雪,夺人眼球的大明宫伞会。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却只能做一个小侍,看着面前凤天娇女的衡江公主,余敬惜猜测着,她这是说出来炫耀的么?   余敬惜对仓家退回庚帖的事情没什么怨恨情绪,对仓家公子也没什么奢望,要做出嫉妒的样子好像有些困难。   前世小三小四的闹剧,分分合合的悲喜看过听过的太多。她很明白,生活求的不过是个顺心意,顺自己心意,如果因此让别人心意不顺,那只能说抱歉了。   “公主如果问的是我的看法。”余敬惜顺着自己的心意:“非吾之心,非吾之愿,非吾之礼。”   这不是我的心意,这不是我的愿望,这不是我的行事准则。   他值得更好的,虽然衡江是公主,虽然那个更好不是自己。   侍,永远为奴,即便是后面添了一个君字,也不是幸福的归宿。   无论对仓家公子,还是对天下男儿。   “我讨厌你!”衡江公主愤愤的跺脚,转身大步离开。   她当然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她连开口尝试都不敢。   一根筋的正经人。   正经人果然是最讨厌的。   跟着一起来的宫人面面相觑,这被公主大人讨厌了,还能带去刘贵君面前么   “麻烦公公带路。”女尊国的公公是不用阉割的,恩,很人道。   、、、、、、、、、、、、、、、、、、、、   石窟寺的厢房是大块的青石构建而成,在大片的绿荫掩映下很有清凉的味道。   带路的公公在门口通报一声,便打开半扇木门站在门口挑起纱帘。余敬惜施一礼然后走进去,迎面一阵暖香有些淡,却绝不是佛寺里香火檀木的味道。   一个神情温和的男子坐在白玉桌边,素净的直罗白衣,细看能见到银丝撰绣的暗花,挽着发髻丝毫不乱用一根白玉簪紧,身上除了手腕的一串蜜蜡佛珠再无饰物。   男子很年轻,眼神非常干净流转间似乎还残留着稚气,看人的时却显专注,让人不能忽视他的认真。   站在屋角的一位年迈的公公不经意的轻咳一声,似是不悦,似是提醒。   “贵君。”余敬惜躬身施礼,很难想象这么年轻的男子居然是衡江公主的父亲。   “你就是余家的女儿?”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微笑点头:“小小年纪却很是聪慧。”   余敬惜在心里暗猜,看来刘贵君对熟宣纸还是满意的。   “赐坐。”   一个小公公将一方木凳放在了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余敬惜道过谢然后坦然的坐下,刘贵君留意她的动作,没有慌张和故作,是个踏实孩子。   目光一动又再次与她对视上,也许不该叫孩子。那不是孩子的目光,刘贵君觉得自己很难将长辈的慈爱放进眼神里,这是平辈之间的视线。   “熟宣纸很适合本宫的画技。”在宫中的日子并没有让刘贵君变的虚滑,或许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不需要对谁虚婉奉承:“但是本宫对它却还是不甚满意。”   余敬惜想了想:“因为底纹?”   刘贵君点头。   “我觉得工笔画不需要在意底纹。”   因为工笔画大量使用平涂、反衬、烘染的手法,这会遮蔽掉宣纸本身的底纹。   “其他的画是不需在意,但是有一张却不行。”   “先高圣夫后的画像?”余敬惜肃然拱手以示敬仰。   刘贵君的面容带出些许哀伤:“难得还有人记着。”   “本宫在宫中见过余家的北宣,这熟宣的底纹是想要仿制双螺吧?”   余敬惜点头。   “这么说余家的双螺是失传了啊。”刘贵君语带惜意:“那不知可能制出其他底纹?单丝路如何?”   刘贵君不懂制纸,在他的想法中,八十一个螺旋纹应该是高难度的技巧,殊不知纸张中底纹越少成纸越好。捞纸时竹帘入水和搅拌悬浮都会让水池中水流翻动,单丝路通纸只得一纹,那需要对水有非常高的掌控力。   后人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只能另辟蹊径,控制水流在能力范围类规整底纹。   余敬惜摇头,木姨的单螺已经是现在余家的最高水准了,她的手艺还远远不能达到重新制纹,倒是柯煜捞的白麻纸越来越成型,可以期待一下。   “这可如何是好。”刘贵君非常失望,这种隔窗望月摸不到门径的感觉,更让人心焦。   “贵君说在宫中曾见过北宣?”   “是,虽然北宣纸早已不做贡品,但是宫里还是收藏了些。”他将目光转向屋角的年迈公公。   那人很有眼色的向前一步:“老奴记得,有单丝路一张,罗纹、龟纹五张,青弦、双螺八张。”   余敬惜站起身拱手对刘贵君说:“如果贵君愿意,请将这些北宣纸赐予下女,熟宣就是用北宣纸深加工而成。”   顿了顿:“但是制作熟宣的北宣最好是当年生产的,所以能否成功,下女也不敢保证。”   这话有些偷换概念,当然熟宣好不好要看底子的生宣质量如何,保存是否完好。否则在制作的时候会出现怎么刷都漏矾的情况,木姨制作的的八十张生宣纸,最后制成的蝉翼二十一,冰雪三十六。   这样的成功率在手工纸中也许算高,但是想着当初文具店老板指着一捆生宣拍胸脯保证,一张不熟赔一百的承诺,机制纸的稳定性还是有保证的。   有什么从余敬惜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定下心仔细想了想,对啊!好像没有在女儿日常习作的宣纸上见过底纹这种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美浓笺   余敬惜站在原地愣愣的走神。   她走进了一个误区,来到这个世界后,无论是接触的看到的听闻的,所有的纸张都有底纹,低劣的麻纸和普通纸张一般都是乱纹,而越是高档的纸底纹越是规则有序,所以她理所应当的认为纸本身就该是有底纹的。   现在回忆一下前世的纸张。   生活用纸,如:卫生纸、餐巾纸、面巾纸、厨房纸巾、湿纸巾等。   文化用纸,与印刷业有密切关系。如:铜版纸、印书纸、画图纸、打印纸、邮封纸、新闻纸等。   工业用纸,常见的牛皮纸、瓦楞纸箱、纸杯、纸盘、涂布白纸板、灰纸板等。   还有特种纸,一般有特殊用途的、产量比较小的纸张,比如装饰墙纸、压纹纸、艺术类纸。   给女儿买的习作宣纸,就属于特种纸里的艺术类纸,所有类型的纸都没有底纹,就算是有花纹的,那也是人工后添加进去的。   如果要与现在的北宣比较,原来的宣纸组织紧密,手感较硬,表面滑溜,略带森白的反光,而北宣表面象初雪一样柔和,纸质较软而轻,折叠起来没有响声,抚摸手感如树叶一般。   原本她认为这是质量之间的差异,现在回想起来底纹的消失应该是工艺的改进。   什么样的工艺会让底纹消失?   余敬惜有些摸不着头脑,前世她根本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也只是大致的猜到应该是机制纸和手工纸的差别。   涉及到工业就是个大话题了,这是社会的大环境,各行各业的共同进步,远非一人之力能解决的,余敬惜却没有失望泄气,她觉得自己的大方向没有错,那么需要考虑的问题就变得具体起来。   “余小姐?”有人轻唤。   余敬惜回过神来,对自己的溜号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问:“公公有什么吩咐?”   “不敢。”年迈的公公略还礼:“已经吩咐宫人回洛阳取纸,晚些时候便能回来,不知这制纸需几日?”   余敬惜想着包里的干白芨用前需得先泡上三日,而且纸谱节也近战眼前,怕是不能安心下来熟纸。   “近日忙乱未必能安静制纸,能否等到纸谱节后?”   刘贵君微微颌首:“都等了十几年了,这点耐心本宫还有。”   “不知贵君对蝉翼和冰雪可还中意?”余敬惜奉上的木匣里,有蝉翼宣和冰雪宣各两张,薄的   蝉翼适合画淡彩,冰雪厚重适合画重彩。   刘贵君嘴角含笑:“甚好,明日是高圣夫后的诞辰,本宫想要用冰雪宣绘制一副《燃灯佛授记释迦》。”   “还请贵君恩赐小女一旁随侍。”   刘贵君眼里泛起戏谑:“本宫还以为你会说,将此画借与你新品纸会时用来展出。”   “自然是要借的。”余敬惜咧嘴一笑:“谢,贵君。”   屋里响起悦耳的轻笑。   “猴精。”   、、、、、、、、、、、   月明星朗夜风怡人   石窟寺的素斋味道鲜美,余敬惜知道这是沾了刘贵君的光,屋里桌上的楂茴茶散发出淡淡涩气。   推窗望月,这是石窟寺留宿女客的外院,因为寺里住了贵人,所以来往门径上多了许多岗哨侍卫,余敬惜打消了夜游石窟寺的念头,还是老老实实的早点睡觉,古刹清凉应该好眠。   吱呀一声,便听对面院落木门开启,一晃眼就见一个红色背影急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不用看正脸余敬惜也知道那是衡江公主,只是这慌慌忙忙的样子应该不是去夜游古寺。   衡江公主大步流星的往内院赶,因为她刚收到消息,仓家大公子被刘贵君招来了,有想见的人自然顾不得夜里女客不得入内院的规矩。   远远见到廊下站着的青衣白裤的身影,衡江公主三步并两步的蹦过去。   “怎么在这里喂蚊子?”   分儿摘下腰间的香包晃晃:“我能这么呆?”哼哼,早猜到山上蚊子多。   “正好本公主的忘记带了。”衡江公主劈手夺了过来胡乱往自己腰间一塞:“回头还你十个。”   “不用。”分儿眼睛斜斜一脸果不出我所料的表情:“要还就还针线房的哥哥们吧,这是他们做的。”   这哪是公主,明明就是个偷儿。明知道他针线不好,绣个手巾香囊费时费力的,还三天两头被她顺走,这次他可学精了,以后要用都直接去针线房领。   衡江公主用手中的折扇轻敲了下他的额头:“男儿怎可如此偷懒?”   “、、、算了,好歹还是用过的。”   细心的将腰间的香囊系紧:“哎,叫你家公子来干嘛?”   分儿愤愤的瞪她:“我哪知道?刘公公都不让我进去。”   衡江公主在心里默默的为刘公公点了个赞,分儿就是仓家风骨的跟屁虫,不把他挡在外面自己哪有跟他独处的机会?   眼睛转了转想着拐人计划:“知道么。余家那个呆子来了。”   分儿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情然后突一皱眉:“你叫谁呆子呢?”   “世人都说余家女儿是痴儿呢。”看分儿虎着的小脸,衡江公主摸摸鼻子:“、、我叫她呆子还算客气。”   分儿不悦,既然是公子认定的;“、、就算,也不能说。”   “再说,不是好了么?”   衡江公主想想见过的那人,确实不痴不傻。   “你不想去看看?”她用诱惑的口吻对分儿说:“我知道她住哪里,我带你去偷偷看。”   分儿用你傻了吧的眼神看着她。   “你认识路?”   想当初公子跪在东华门外请罪,他求着衡江公主带他去见公子,结果被她领着来了个皇宫一日游,天都快黑了她才说她迷路了。   衡江公主不自在的咳了几声:“这里比皇宫小多了。”   分儿大眼一翻白多黑少,信你才怪了,皇宫那还是你家呢。   唉,撒谎不好啊,有后遗症。   衡江公主在心里悲叹,分儿越来越不好诱拐了,她十分怀念五年前刚来洛阳时候的小人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着满满的信任,跟在她后面用糯糯的声音喊衡江、衡江。   早知道当初捡到分儿的时候,就不该将他还给仓家风骨。某人愤愤的想着,全然忘记了,当初明明是分儿捡到的她。   初冬洛阳刚下完第一场雪   初雪都不大,松松软软、娇娇怯怯的像是专门来告知冬天即将来临,红衣怒马的衡江公主像往年一样带着一帮纨绔踏雪出城,前往开元寺。   初雪后,开元寺后山崖边岁龄三百的白梅便会盛开,当然煮茶赏梅这样风雅的事情肯定不合纨绔子弟的胃口,她们是冲着每年初雪后开启的白梅酒去的,清冽甘醇自带一股梅花香气,看着清淡却是烈酒。   后山亭子里伴着幽远的梅香,击缶而歌,群魔乱舞,鬼哭狼嚎,惊醒了山上昏昏欲冬眠的动物,衡江公主解带去簪看起来颇有古风,只是从摇摇晃晃的身形和迷离游荡的目光中能看出醉的不轻。   “下雪、、就关在屋子里。”   “星湖小花你不喜欢,长蕊单粉你不喜欢,淡晕朱砂、、你不喜欢,台阁绿萼你还是不喜欢,嗝~”   “你以为、、冬天有很多花可以选么?”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她把目光移到山崖怒放的白梅上:“这个、、折回去,估计你也不喜欢。”   衡江公主带着一脑袋浆糊晃悠着,酒意有些散的时候,发现自己手执一枝白梅沿着后山的小径已经下到山脚。   看看山路,她是懒得再爬上去了,于是由着自己踉跄的脚步向前游荡,她心里清楚很快就会有人寻来,堂堂大周公主在洛阳附近走丢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雪停日出,干净的天空让太阳更显得温暖,酒气上涌看到路旁一堆扎好的稻草还算干净,衡江公主便爬上去大字一躺呼呼大睡。   只是她没注意稻草是放在一辆小小的驴车上的。   付完铜板儿的小小分儿,赶着小小的驴车,拉着满满一车的草料回洛阳,顺带捡回了个大大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桃红笺   后面的故事就很顺理成章了。   惩治恶仆,暴打地痞,羞辱贪官,那时候在分儿眼里衡江就是正义与力量的化身,才貌与智慧并存。   是的,是衡江,不是衡江公主。   那时候的分儿还不知道衡江是公主,自家公子也不知道。   但是岁月是把刮毛刀,随着时间的过去白花花的肉皮总会露出来。   分儿慢慢发现了衡江很多缺点。   例如总是喜欢不敲门就闯进来,害得他不敢只穿小衣就睡觉。   浪费,明明不喜欢吃甜食却老是买上一堆,吃一口不满意就要丢掉,害得他跟在后面帮忙,珍儿哥哥都取笑自己长胖了许多。   喜欢顺手牵羊,自己的手巾香包三天两头失踪,害得他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跟针线搏斗。   路痴,经常莫名其妙就在府里迷路了,然后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害得他一天要找好多次,生怕她困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但是最最让分儿生气的是,公子想要答谢她,她居然让公子做她的管家帮她打理生意。   好吧,虽然最后分儿知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但这并不能抹杀公子每日操劳费神的事实。公子很辛苦,所以分儿每每看到悠闲在自己周围晃荡的某人就不顺眼。   再后来传出公子要攀龙附凤的风言风语,在金园学院时公子收到很多冷言冷语,分儿以为她会站出来维护公子。   当他带着一丝期盼将余家的婚约告诉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她什么也没做,便是一句解释都没有。   喜欢?不喜欢?   喜欢?喜欢为什么不帮公子退掉余家的婚约?   不喜欢?不喜欢干嘛没事就往公子身边凑,惹人闲话累及公子的名声。   分儿的小脑袋里想不明白,不过这不影响他越来越不喜欢衡江公主,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丝自己立场不坚定的愧疚。他早知道公子是不会答应退掉余家婚约的,从五年前公子答应余师开始,就一步步的做着离开仓家的准备,亏得余师当初对自己赞赏有加,自己居然背着公子鼓励别人他挖墙脚。   对衡江公主的不满到达顶峰,是不久前自己不小心听到的对话,虽然只有一小段但是他清楚的听到衡江说侍君,而公子坚定的拒绝。   原来她居然做着这样的打算,分儿在心里唾弃她,日常言语也不如以往恭敬。   “分儿。”衡江公主低头看着分儿鬓角还有些细软的绒发:“如果你家公子真的嫁到余家,你打算怎么办?”   分儿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有不解:“自然是跟着公子。”   这样的陪嫁小侍只有两条出路,一是被女主人收房,二是配给家里的管事。   衡江公主觉得心头堵得慌,张口语无伦次的说:“那个、、万一、、、侍君、、。”   分儿的目光瞬的变得尖锐起来:“你怎么还说这话?”   “侍君怎会是好出路?”   衡江公主耷拉下脑袋:“、、、也没那么差啊,我以后继位了,我的侍君不就是贵君?”   “你以为人人都是高圣夫后?”   历朝历代后宫斗争多惨烈,谁家的小侍都没有皇家的小侍难当。   “不会呢,我自己的夫君,我自己还能不好好挑?”这话带着哄孩子的口气。   “谁家的夫郎不是好好挑的?”   高圣夫后被吹捧膜拜,主要还不是因为稀少?   “那、、谁家不都一样?平民家多收了三五斗还想纳个小侍。”   “公子说以后他的家就不会。”   “他要是嫁了余家的傻子,余家的傻子当然不会。”衡江公主不满意的哼唧。   分儿狠狠瞪了她一眼,显然不满意她叫余敬惜傻子。   “呵呵,可是现在的余家小姐可不傻了,你家公子也能保证?”   “我相信我家公子,余家小姐娶了公子一定会如珠如宝的宠着,才不会纳小侍。”分儿跺脚怒视:“我家公子那么好,瞎了眼的人才会再纳侍。”   衡江公主看着分儿倒竖的柳眉,涨红的脸颊心里傻乐,余家风骨说了不会让分儿做小侍,今天在山下那余家女儿也说不会,分儿自己也这么反感。   恩,她可以放心,分儿绝不会被谁纳去。   这很好,真好。   不过,这中间好像还是没自己什么事啊。   看来是要找时间和皇母好好谈谈了,对了,还要先把送到阿父那里候选侍君的画像解决掉。   看着面前比初见时圆润不少的脸庞,衡江公主在心底揣摩,养出点肉了应该能吃了吧。   、、、、、、、、、、、、   “你来看看。”刘贵君将手中裁好的蝉翼宣递给仓吉儿。   “这制法跟洒金纸有些相似。”仓吉儿仔细摩挲在纸面,然后又从边缘断裂处小心的撕出毛边:“这是北宣,余家新出的北宣纸?”   他神色安宁语气平淡,但心中的激荡却远非表现出的的这般,这种纸已经无限接近自己纸坊里几年来一直在试做的新纸。   不,他能肯定,自己纸坊做出的成纸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平,因为没有任何底纸能比得过北宣。   周朝现在所用的洒金纸跟现代的洒金纸是完全不同类的,在现代洒金纸已经归入熟宣,是在熟宣的基础上敷贴金银之色压纹印花而成,又称销金纸。   仓家的洒金纸属于南纸,南纸以嫩竹为料,竹子生长周期短原料丰富。竹麻易腐,杀青、煮竹、抄纸、焙干,比宣纸的制作工序简单生产费时少出纸量大,这也是竹纸稳压棉纸一头的原因。   纸质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质地平整等特点,被赞曰“淡画不灰、淡泼浓、浓泼淡、诗有烟霞气,书兼龙虎姿”。   仓家的洒金纸就是在竹纸的基础上再加工,用胶粉施以细金银粉或金银箔,抛蜡打磨最后用松香溶解胶矾使其轻柔润泽。   但是竹纸太脆,这个脆不是指手感,而是构建纸张的纤维,这是竹的特性,竹纸不适合用来写   重墨,同样这样的洒金纸不能承载重彩。   不得不称赞仓吉儿在制纸上的天分,他没有被洒金纸如今的地位迷了眼,他看出了这种局限或者说缺点,比起竹纸来说,棉纸给洒金纸提供了更多可变的空间,这种纵深将是仓家的未来。   如果他成功,这是北纸和南纸的首次融合,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名字。   他对此充满信心。   却就在刚刚,这种完美融合摆在了他面前,事实证明有人已经比他走的更远。   那个人没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棉纸,最好的北宣果然最适合这种制法。   “本宫想知道,仓家能否制出这样的纸?”   “不能。”仓吉儿默然了一会儿,便是实验的纸做出来也有差距。   “她说这种纸是在北宣纸的基础上再加工而成。”   仓吉儿耳畔似有雷声,这句话足够动摇仓家的地位,因为洒金纸就是在竹纸的基础上再加工而成。   “本宫也是看出这与洒金纸有些类似,那孩子对自己信心不足,本宫希望你能给她些帮助。”   “哦,对了。她是曲涧余家的。”   “叫余敬惜。” 作者有话要说:     ☆、澄心笺   这间画室分里外两间,里面是个小小的佛堂,外间临窗有张枣红木几案,不过那不是作画地方,作画的桌子是屋中间长约三米的巨大紫檀翘头条案,靠墙一排圈椅也是枣红木的,间隔的小案上或瓶花或香炉或果盘。   余敬惜跟随昨日的年迈公公走了进来。   “先在这里候着。”   余敬惜忙敛眉行礼,她可是打听清楚了,这个刘公公是高圣夫后在世时指给刘贵君的奶父。   刘公公指挥两个小公公将窗边的枣红木几案抬过来靠画案摆好,这时门上的纱帘被挑起,一个银灰小甲花青蓝裙裤的少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短款青衣白裤的小侍提着一只小木桶。   “刘公公。”少年施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极具美感。   身材俊婷修长,纤合适度。 一把青丝用同样银灰的发带束在脑后,发梢过腰,弯腰的时候余敬惜注意到他轮廓漂亮的耳朵和耳垂上青翠欲滴的水珠耳饰。   站直身就如一株挺立玉兰让屋子里凭白亮了三分,眉目嘴鼻无一处不典雅,余敬惜想起一句话:“君当如兰,幽谷长风,宁静致远”   噗嗤,青衣的小侍一声轻笑。   却是余敬惜将脑中所想诉之于口,刘公公含笑点头表示认同,公子白玉的耳朵染上浅浅粉色,水色唇轻轻抿起。   余敬惜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本来就是好意的夸奖:“唐突了。”   这样洒脱的态度反倒不让人觉得先前的举动轻浮。   余敬惜在心里赞叹,周朝是个好地方啊,这里虽是女尊但男子却不扭捏做作,丽质天成。小时候是可爱小正太,大一些是翩翩美少年,再大些是中年气质大叔,连刘公公这样年纪也气韵不凡鹤发童颜。   “贵君再有半个时辰就会过来,将东西摆起来吧。”   小公公从门旁提起两个很大带盖的竹蓝放置枣木案上,那公子走过去揭开盖子开始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画具。   青衣小侍把木头的小桶放桌边的地上,也想上去帮忙。   “都跟我出去吧。”刘公公轻咳一声:“贵君不喜人多,大公子和余小姐留下即可。”   这话刻意看着那青衣小侍说的,哪位主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小侍一脸的不情愿,看看自己公子没反应,也只能怏怏的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余敬惜不好意思独自坐下,只好举步走到那公子对面帮忙一起整理,屋子里一时间只有瓷碟笔砚碰撞的轻响。   这位公子没有穿宫里的深蓝服饰,余敬惜猜测难道是跟着贵君学画的学徒?待看到桌上摆得顺序错乱的画具时,又觉得不太像,能伺候贵君笔墨,这些入门知识应该有才对。   仓吉儿心中有些苦闷,他以为刘公公会向余敬惜介绍自己,他都已经在心里演练揣测过余敬惜可能有的反应,或面露吃惊或是直接问起庚帖一事,自己该如何应对。   却万万没想到刘公公什么都没说,直接丢下自己走人。   当然刘公公也有自己的思量,这世上女子为尊,让一个女子低头向男儿讨教,怕是不容易拉下脸来。现在我把人都带走了,你们两个是同行,关上门对对暗语,便是仓公子最后真教了些什么给余家小姐也没人知晓。   画室的窗外正对一片芍药花坛。   芍药是“五月花神”,这会子花坛里的芍药已经开始结种,细心的比丘尼用草绳围圈起来以示保护。   分儿看看高出头顶的窗台,然后使劲用小手拽衡江公主的衣袖:“我也要看。”   衡江公主将他扶住在花坛沿上站好,右手就一直美滋滋的留在分儿的纤腰上,两个脑袋靠在一处屏息向屋里张望。   “、、、先要在纸上白描,这需要用到狼毫类的笔,这种叶筋笔就行,还有这种貂毫纹彩笔是用来画细线的。”   “这种叫板刷,用来大面积平涂和渲染,恩,白描结束后刷底色应该就会用到,所以放这里。”   “这两支叫分染笔,不不,不是用来画不同颜色。一支笔蘸色,另一支笔蘸水,将色彩拖染开,形成由浓到淡的渐变效果。”   “这三枝从大到小是大白云、中白云和小白云,也是染色用的。”   “颜色不能这么排列,要按照水色和石色分类,三原色哦也就是花青、藤黄、胭脂要摆在前面。”   “这个啊,这个颜色叫曙红。”   “恩,比胭脂色更正,但是太过艳丽了些,而且不能用来调和间色。”   分儿有些奇怪屋里的热切气氛,公子的声音委婉轻柔听不太清楚,余敬惜的声音却平和正气字正腔圆。   “为何不能用来调和?”仓吉儿显得兴趣盎然,仓家制纸这比一般的商家多了许多文化的底蕴,仓吉儿是标准的名门闺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金园书院三试夺魁中就有画试,只是这个画指的水墨写意。水墨画仅有水与墨,黑与白色,追求“墨韵”,讲究近处写实,远处抽象,色彩微妙,意境丰富。   墨加以清水的调和,分出浓墨、淡墨、干墨、湿墨、焦墨等,画出不同浓淡黑、白、灰层次,放在余敬惜来的时代,这种画称为黑白调子,只是国画中的一个分支,而更为庞大的体系是彩墨画。   佛教传入周朝不足三百年,色彩丰富生动形象的佛家壁画在本土文化中还受到排挤,但是依旧产生了一些影响。周朝近代的画作中开始吸纳一些简单的颜色的运用,如描绘叶的花青绿染色花的浓淡胭脂,这种颜色的应用主要体现在民间的水墨版画上,而水墨版画主要用来印制普通百姓家里装饰的年画。   知识分子更喜欢用空灵淡远的水墨来表达自己的精神气息,所以水墨写意依旧是周朝的主流,当然没有适合色彩发挥的纸张,也是限制色彩运用的一个重要原因,工笔画是余敬惜从异时空带来的词语,这里将这种已经具有写实风格的画称为佛画,可见其局限性。   刘贵君大概是周朝最精通佛画的人了,仓吉儿从未见过如此五彩缤纷的颜料,一时间爱不释手。   “这种水色是植物颜料,它被称为透明色,没有覆盖力,色质不稳定,容易退色,但融合性好相互调和,可以变化出许许多多别的颜色。”   余敬惜取过一只纯白瓷碟,用花青、藤黄、胭脂分别做演示,一时间惹得仓吉儿惊叹连连。   水色颜料提取自植物,如木蓝、蓼蓝叶子提取的蓝靛色,茜草、红花提取的红色,黄栌、栀子制成的黄色,这些颜色在制作风筝,绘制各种面具,福纸桃符中会被经常用到,但这是附着色随着时间流逝会慢慢褪去。   “石色是不透明色,它提炼自矿物,覆盖力强,色质稳定,例如曙红、赭石、朱砂、朱膘、石青、石绿、石黄这些都是石色。”   余敬惜也是照本宣科,幸好篮子里没有什么超出她认知的奇怪东西。   仓吉儿把玩着手中玉扣小盒里泛着油质光泽的大红颜料,乍看上去像是闺阁男儿用来点绛唇的口脂。   “如果用这种石色来浸染纸张是不是就不会褪色?”   浸染?余敬惜想起前世的一种折纸玩法,叫染纸折花。   “怕是依旧会褪色。”她想了想:“这和颜料绘制本身并无差别,依靠纸张自身的吸附力留住色彩,恩,用宣纸和棉纸可能会持久一些。”   “若是将它加入抄纸池呢?”   “石色颜料比重较大不能很好的悬浮,可能会出现色彩不均与制纸纤维不融合的情况。”   仓吉儿的眼睛明亮璀璨“是不是可以在捣纸的时候加入?”   “对啊。”余敬惜一击掌心:“反复的捣打可以使之交融,不过做成的脂膏不能立刻入池,要静置一段时间让纤维充分的吸收颜料。”   “应该还需要保持一定的温度,让纤维更为柔软效果会更佳。”仓吉儿指尖在下颌点了点:“无需煮料的高温,温热即可。”   有什么记忆像一尾小鱼冲出脑海溅起几朵浪花,余敬惜的目光定格在仓吉儿的脸颊上,像是很专注的观瞧,但淡棕色的瞳孔微散,却是透过仓吉儿落在了更深处。   仓吉儿从未被人用如此专注的目光盯瞧过,三分羞两分恼更有五分的无措,洁白的脸颊慢慢升腾起红晕,想要转身避开又觉得有些示弱。   “谢公十色笺。”   “木槿叶经捶捣、水浸、揉搓制成的粘性液体,这种液体会在纤维表面形成保护膜,更好的滞留颜色粒子。”   “谢公十色笺色泽稳定,滑如春冰密如茧,与木槿叶这种纸药的功劳密不可分。”   “原来木槿叶就是、、纸药。”   余敬惜前面的喃喃低语是在翻阅自己的记忆,那是一张从文具店老板哪里拿回的宣传单,谢公十色笺作为一种特色文化纸,总会翻出一些关于人文历史的东西来增加它的底蕴。 作者有话要说:     ☆、刨花笺   “木槿叶能制作纸药吗?”仓吉儿低呼一声:“纸药不是用黄蜀葵茎秆熬制的吗?”   耳边的低呼惊醒了余敬惜。   “你知道纸药?”她有些惊异的再次上下打量这位美少年。   纸药是北宣纸的最大秘密,没有纸药北宣不能成纸。来到这里以后她一直用心的学习关于制纸的各种知识,无论是麻纸,竹纸或是棉纸的制作流程都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无论是南纸或是北纸都没有关于纸药的使用。   对比使用纸药前后捞制的北宣,余敬惜曾猜测纸药是一种黏合的增稠剂,随后观察柯煜制作白麻纸,她又注意到一个细节。木姨捞制的北宣纸是直接叠放在一起的,而柯煜捞制的白麻纸每一张湿纸之间都隔了一层夹丝。柯煜解释说如果不用夹丝分开,那么牵纸的时候就不能将纸与纸之间分开,北纸制作中大多使用夹丝工艺,而南纸就不使用燥房而是焙炕,捞出的纸张直接一张张分开焙干,省去牵纸这道工序。   从北宣纸垛上牵纸却没有分离的问题,纸与纸之间顺滑无比,这黏和滑是对立的,让余敬惜一时间摸不到头脑,这纸药到底是要黏?还是滑?   木槿叶余敬惜没见过,但是木槿叶用来洗头她却是听说过的,想想洗发水的手感,她立刻理解了这黏和滑的意思,对用木槿叶制作纸药深信不疑。   而这个美少年居然也知道纸药这个词,而且他能说出用黄蜀葵茎秆熬制,证明他是用过或是见过的。再想想两人先前对于制彩纸的讨论,一个名字在余敬惜心中呼之欲出。   少年有些局促,犹疑该如何表明自己的身份,又该如何说明纸药一事。   就听见余敬惜试探的问:“、、你是仓吉儿?”   仓吉儿腾的红透了脸,男子的闺名岂是能随便叫的?除了贫寒百姓家的男子和为奴的小侍会直接称名,像仓家公子这样的大家闺男的名字是没多少人知道的。   他到底不是一般男子,定了定神然后端庄施礼:“见过余小姐。”   余敬惜一边还礼一边在心中感叹人生际遇,前几日她还在和木姨讨论着,该如何从仓公子哪里探寻纸药的事。曾设想了种种艰难险阻然后一一寻找解决办法,而现在如此轻易,随口就被他说了出来,仿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然余敬惜也明白如果不是自己先抛出木槿叶的说法,仓吉儿也不会自然而然的接口。只是这余家老娘,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告诉自己的女儿,不留给余家的忠仆,而是清清楚楚的教给了眼前的这个少年。   你这是有多喜欢他啊?这明明跟大家以前的推论都不符。   “庚帖一事我已经知晓,抱歉。”   仓吉儿想,既然你已经不痴不傻,那么比起庚帖应该更看重自己这个人了吧?   余敬惜想,既然要嫁入公主府,这庚帖一事就不能乱说,这是提醒自己要留意口风?   “纸药是当年余师所授,仓家虽然在用,但我并未教于他人。”   仓吉儿想,既然这纸药是聘礼,早用晚用自己应该能拿主意吧,而且不管你现在傻不傻我都没过底线。   余敬惜想,余家老娘教会你不就是让你用的么,再说现在自己也算是学回来了,北宣纸不会断了传承,她也算是了解了一桩心事。   “那现在我是否能教于家妹?”   当初他答应余师两件事。一,余敬惜十八岁的时候,他要带着纸药的秘密嫁到余家,只有成婚以后他才可以将纸药传授给仓家其他人。第二点是第一点补充,如果余敬惜有鉴别是非的能力,那么仓吉儿教授纸药要征得她的同意。当然如果余敬惜不同意,仓吉儿可以不履行婚约。   比起自己的婚嫁,仓吉儿自然更看重纸药对仓家的意义,所以问完这句话他很紧张的盯着余敬惜。   余敬惜沉吟着,她当然不知道这关系到自己能不能娶媳夫儿,而是在考虑这件事对余家可能有的影响。   纸药会影响北宣的成纸,而对别的纸带来的影响也就是牵纸的效率,这意味着以后纸坊的生产效率会更快纸张产量会增加,自家也不可能包揽天下纸,纸药的推广怎么看都是利国利民的。   而且这个时代可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像仓吉儿这样诚信守诺的人实在是难能可贵,就算他私下将纸药的技艺教授给其他人,余敬惜也吹不圆拉不扁莫可奈何。   “自然是可以。”   仓吉儿露出开心的笑容,眉舒眼开,这余家小姐是怎么看都顺眼。平整的眉,澄清的眼,不笑的唇角都有一本正经的味道。   “那过几日你就再将庚帖送来。”他面泛桃花,自己说起婚嫁他也算是男儿中胆大的:“我家父君近日在洛阳,不在安阳老宅。 ”   以前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要嫁个痴儿自然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现在既然要重来一遍,那么自然要走足六礼。   余敬惜还有两年多才十八,留给他绣嫁的时间也很充裕呢。   “嗯?”余敬惜看着一脸娇俏笑意的仓吉儿,脑门上蹦出个问号。   “请贵君安。”门外的小公公打个千儿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吊挑纱帘,缓步走进来的刘贵君打断了屋里的谈话。   他看着一脸红晕的仓吉儿取笑道:“可是打翻了本宫的胭脂颜料?”   仓吉儿上去扶住他的手臂:“不止呢,还请贵君将每个颜料都赏给小子一份带回去。”   “你不怕被和太傅打手板。”和太傅在金园书院兼职教授绘画,她擅长水墨却十分反感彩墨,称其为画形的死物。   “到时候少不得求贵君说说情。”   跟随在后面的刘公公捧着的托盘上摆着三卷纸,余敬惜上前和另一个小公公一起将它在画案上展铺开。   最下层自然是余家的冰雪宣,从螺纹完整的半幅上裁剪下来,纵一尺一横一尺三。冰雪宣上放置的一层是绵连夹宣,比下面的画纸小了三分之二,这是用来白描时试色的,浓淡浅细转换时会在这里先试上一笔。最上层是一张两掌宽的蚕茧棉纸,这是介于绢和纸之间的一种产物,吸水性很好,有些像前世的湿巾纸晒干的样子,用来吸收蘸水笔上多余的水分。   “燃灯佛授记释迦的壁画,由燃灯佛、众菩萨、金刚、罗汉、送子观音及供养人共计二十八人,不知贵君可是要绘全图?”   刘贵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从余敬惜脸上瞟过:“要绘制全图岂是一日之功?便是燃灯佛与左右菩萨这三尊也需得今天一整日。”   “辛苦贵君了。”余敬惜听得这话,便知这幅画是专门为新品纸会赶制的。   “只是本宫也未曾用过这熟宣,虽能看出它适合佛画的画技,却不能保证最后的画质如何。”   “下女对冰雪宣有信心,必定不会辱没贵君的画技。”   刘贵君点头不再言语,示意仓吉儿开始研墨,自己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余敬惜轻举步走到刘公公身边,然后对他做了个向外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院落中。   “不知何处能觅得小火炉?”   “煮茶的小炉可否?”   “可以。”余敬惜点头,然后跟着刘公公向隔壁厢房走去。   一排七八个小炉烧着火,屋里闷热闷热的,一个青衣小侍正弯着腰照看炉上的一壶茶水,听到进门声响回头,余敬惜认出是跟在仓吉儿身边的那个小侍。   “余小姐。”他一笑嘴角有个甜甜的璇,唇很红映衬得八颗露出的牙齿更为洁白,神情很是热切。 作者有话要说:     ☆、聆涛笺   “、、便是这样,王家作坊答应试用油纸做伞。”余敬惜放下手中的茶杯:“我觉得画并不出色,恩,应该是诗还算打动人。”   “这样啊。”分儿的小脸上有些许失望的颜色:“这么说不是余小姐雨中为古梅撑伞,然后梅花精报恩送油纸了?”   “那么清杖神尼三上门点化痴儿呢?”给茶杯里续上水,兰馨雀舌在杯子里飞舞翻腾。   余敬惜有些失笑,这怎么听起来像是神怪志的章回小说?这清杖该不是指的古坡老尼那根青竹手杖吧?   “不过坊间的闲话罢了。”她摇摇头。   “那、、、怎么就好了了?”分儿明显不满意这个答复,想要刨根问底。   余敬惜想了想:“我之前也不是傻,只是不太爱理人罢了。”   余敬惜觉得以前的余家小姐真的不傻,从她屋里的藏书就能看出,她不是单纯的读而是真的有懂,这种累积的阅读痕迹残留在躯体里,所以当她再次阅读那些藏书时很容易就能记忆和理解,像是一种本能。   分儿小手合实:“我就说余师傅那么好的人,老天怎能不开眼?”   “嘻嘻。”他轻笑着:“分儿替公子高兴。”   余敬惜联想到仓吉儿在屋里说的话,有心想问,但碍着端坐在一旁的刘公公又不太好开口。   刘公公慢条斯理的从袖子里抽出手巾擦擦额头的汗珠,这八个火炉的屋子里也亏得这两位能坐的住。但他却不能丢下这孤男寡女啊,也不知道小主子溜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留下分儿在这煮茶?   “分儿,分儿。”屋外传来兴致勃勃的声音:“看你上次说的桃子冰,我让人寻来了。”   依旧是一身大红的衡江公主闯了进来,手里托着的一只墨玉色小碗里装了某种冰品。   “你怎么在这?”看到和分儿同坐在坐边的余敬惜面露不悦。   分儿急忙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是我请余小姐喝杯茶的。”不过他好像忘记了这里不是仓家,他没权利待人喝茶。   衡江公主看着杯中碧绿清澈的茶汤,那是她最爱的兰馨雀舌。   板着脸将手中的冰碗往分儿面前一放,手一伸将桌上的茶壶提在手里:“本公主的茶壶,本公主的茶叶。”看了看桌上,手臂伸长将余敬惜面前的茶杯也勾到自己跟前:“这也是本公主的茶杯。”   分儿面露尴尬用手指戳戳某人的后腰:“别这么小气,谁家来客不都要奉茶招待么?”   “我家不是谁家。”   分儿一听也是,皇家的茶水不是你想喝就给你喝的,便歉意的冲余敬惜笑笑。   余敬惜自然不会与孩子气的衡江公主计较,拱手算是施过礼后,便自发自动的去茶具柜里找小碗,准备熬制胶矾液。   现在熬制的胶矾液不是用来制作熟宣,而是用来后期给图画上色时补漏矾,隔离不同层次的颜色用的。   工笔画的色彩丰富多变,往往需要在一种颜色上覆盖两层三层甚至更多层的色彩来突显这个变字。   水溶的颜料在涂抹过程中会带走纸上的胶矾,这个时候如果不及时补刷,那么颜色就会混杂在一起显得黯淡无光,新刷上一层的胶矾液可以固定颜色,即使是不能完全溶解于水的石色,也可以把它固着在画面上。   取出一只干净的茶盏放入胶,这里常用的胶是骨胶或是皮胶,用水调开放到沸水里隔杯加热,温度掌控在七十度以下,太烫就取出来凉置一会儿。   分儿看着余敬惜的侧脸,火红的炉火映照下鬓角不时有汗珠滚落:“可有需要分儿帮忙的地方?”   “不知可有搅拌之物?”   分儿去小柜里翻找,然后取来一只取茶用的细长柄银制耳勺。   余敬惜称谢然后目光专注的回到炉火上,这种加热法比直接熬制要慢得多,但不会产生熬制时的白色絮状物,胶色更为剔透适合颜色透出。   分儿取了只新茶杯倒了半杯白水放到她手边,衡江公主看到不满意的发出哼哼声:“桃子冰快化掉了。”   分儿回头瞪她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眼珠转了转然后附在刘公公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刘公公点头走出去,片刻领着仓吉儿回来。   分儿见到自家公子很是高兴,忙端了椅子放到余敬惜身边,仓吉儿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了半响。   “这是、、要做胶矾液?”   “是。”余敬惜回头然后轻隆了眉:“屋里闷热不宜久留。”   仓吉儿仔细的端详她的神情,确定她并不是不想被自己看到胶矾液的制法而找的借口,而是真的觉得屋里闷热,不由心中微甜。   “是啊,屋里太闷热了。”衡江公主大声附合:“分儿,不如跟本公主一起去,给你家公子取些冰品来解暑。”   分儿有些意动。   “去吧。”仓吉儿自然明白衡江公主的花花心思,只是这人品质不坏所以倒不用防色狼一样提防着。   见两人走远,估摸着冰品是没影的事儿,便温颜对余敬惜说:“我见院中那株古榕下有石桌石椅,不如让人将火炉移过去。”   余敬惜点头,八月份围着火炉吃西瓜,这都快赶上新疆的日子了。   “虽说按照季节不同配比不同,但是基本可以规律,天气越热矾就用的量大,天气越冷矾就用的量小。”   “胶大滑笔,着色难而又滞笔,矾大伤纸,画纸易碎,而且涩笔。”   “实在拿不准的时候可以用舌尖试尝,胶多发粘,矾多涩舌,以发甜稍有涩感为宜。”   微风徐徐,女子清越的声音委婉动听。   仓吉儿用手托着腮听的认真,这些知识他都知道,洒金纸制作中就会用到胶矾液,曾经在作坊的小屋子里年迈的工匠细心向他讲解,那语气慎重沉缓,像是负载了整个仓家的命运,记载配方的纸笺被他收藏在檀木盒子里深锁,便是取出来观瞧也要先净手。   他从不知道原来这些话语,可以用这样轻松的语调娓娓道来,像是讲茶,像是解棋,像是点画。她难道不懂得这些知识的价值?她难道不知道这样的配方甚至能换来成匣的黄金?还是、、她愿意告诉自己是因为信任自己?   余敬惜没有多想,她一边做一边解说,是以往跟女儿一起做手工时候养成的习惯,这样能重温脑海里的知识加深记忆,她总觉得自己脑袋不如女儿灵光,所以这样重复的诉说能让女儿发现并指正其中的错误。   而且她也真的没意识到关于配方,关于手艺之类的价值,以往只要你感兴趣你就能从百度上搜索到许多知识,从网络上能找到许多相同兴趣的朋友,大家乐意分享自己的经验和心得。   她没有觉得自己会凭借这些知识成为某个领域的领袖,成为某个行业的巨擎。   知识从来不会被独占。   无论是个人,家族或是国家。   属于人类的,才会经由时间长河的洗礼而被流传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千兰笺   午膳依旧味道鲜美,余敬惜注意到仓吉儿可能不喜欢香菜的味道,那道香煎素蚝油杏鲍菇很合自己的胃口,而他只是从底下抽了一片咬了个小月牙就留在了玉碟里。   嫩绿青翠的香菜末铺盖在炙好的白玉色杏鲍菇片上很是悦目,仓吉儿自是不会忽略,若是以往自己是不会动筷箸的,只是看对面的女人吃的香甜让人莫名的有了胃口,只可惜香菜的气味确实厚重了些。   “烦请公公将楂茴茶换成桑菊茶。”想来小茴香的味道他也不会喜欢。   “若是有忌口的应该先言明,饿着的肚子总是自己的。”不得不说余敬惜还残留着许多中年妇女的恶性,比如爱说教。   仓吉儿抿嘴浅笑,午膳的素斋是石窟寺的比丘尼所做,出门在外难免不周到,宫中的膳食坊和公主府自然都知道自己的讳忌。   余敬惜习惯性的多说了两句便闭了嘴,看仓吉儿面色红润纤合却不瘦弱的身板,应该不是会挑食而虐待自己的人。   微风拂过掀起一片安宁的静谧,秋蝉的声音似乎都柔和了许多。   淡淡的菊花香气让气氛显得闲适,阳光慵懒透过舞动的树叶变幻着金色影子,一切在她眼里变的可亲起来,变是转换的时空有些东西也是相同的。   仓吉儿看到她变得十分柔和的眼神,那里面带着回忆的味道,像是小时候见到父君常依靠的那扇爬满藤月叶子的窗,敞开时让人心安而又担心下一刻会被关上再不见人影。   他心跳的有些慌,口舌发干,便将微黄的茶汤送到嘴边。   “我跑出来熬胶,你也不伺候笔墨,不知道贵君会不会怪罪。”   午饭前余敬惜本打算进画室去看看画的进展如何,却被屋外的小公公挡住,说贵君吩咐不让打扰,画完以后自然会让人传唤。她自然不能闯进去,也只有将上午制好的胶矾液递进去托付小公公转述其用途。   仓吉儿却心里清楚,让两人相处一处本就是贵君的意思,可是让自己如何为她提供帮助?怎样才能不动声色,不带一点窥探的意味?   轻轻将手中的茶杯放回石桌:“余小姐可有见过仓家的洒金纸?”   “未曾见过实物。”洒金纸是贡纸,洛阳的王公贵族使用的洒金纸也大多是宫中赏赐下来的:“只是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它的描述。”   “洒金纸滑腻劲挺,纸质细密,书写时墨色不易洇散,字形线条轮廓清晰,适合隶书行文。”   余敬惜点头,这些在书上有描写。   “和余小姐制的冰雪宣有些近似。”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洒金纸就是在竹纸的基础上再加工而成。”   “用骨胶液调和金粉或银箔,重叠如撒星,或晕如卵形,或晕如杏叶。”他目光平视语速轻缓:“微溶的蜡液抛光打磨,去除毛刺修整花纹。”   “一分矾两分松香七分胶制成胶矾液,用之浸染纸张,这样折叠轻柔如丝,平阔如玉板微有润泽油光的就是仓家的洒金纸。”   女子脸上没有动容、惊异、疑惑一类的神色,她只是认真的倾听偶尔露出思索的表情。   “加入松香和我熟纸时使用白芨的道理应该相通,又或者各有各的优点,以后可以调整比例实验对比看看。”   “只是竹纸经过如此多工序处理是不是略显单薄?”就像一个小清新女孩非要给她披金戴银画个大浓妆。   “是。”仓吉儿低叹:“所以洒金纸做成的成品纸十不足一。”   仓家的洒金纸除了外形华贵,产量低也是促使它成为高档纸的原因,而到仓吉儿手里才被他找到根由,纸坊试用棉纸为底后,洒金纸的成纸率大幅提高。   但是仓家作为南纸已经历史悠久了,在南纸一派的地位甚至超过严家的竹纸,如果仓吉儿真的将棉纸引进洒金纸的制作,那么洒金还是南纸吗?这会给南纸一派带来怎么的冲击?便是树大根深的仓家也不敢轻易尝试。虽然新的洒金纸一直在工坊里不断被完善,却从未向外界透露半点风声。   仓吉儿在这条创新的路上走的如履薄冰,曾经在他的人生规划中,待到他加入余家以后,仓家就可以推出用宣纸为底的洒金。以宣纸在北纸中的式微地位,怎么看也是仓家吸纳了余家的技术,这样一来就不会动摇仓家在南纸的地位。   余敬惜制作的熟宣彻底的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敏锐的觉察到了局势的走向已经不再由仓家做主,原本从属的关系已经变得平等,而且仓家还略为弱势。   现在只能在熟宣形成热潮之前,和余家缔结更为牢固的关系,如果在父君退还庚帖之前,两家的关系自然怎么说道都可以,但现在却多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仓吉儿心中烦闷却也知道这不能责怪父君,想着他这段时间在洛阳四处碰壁黯然的样子微叹,人人都在传说他将会被点为衡江公主的侍君,正值宫中甄选的当口谁敢接他的茬儿?就像没人相信父君说不会让他入宫一样,父君也从来没有相信自己说一定要嫁到余家的话。他虽然感激余家在危难之际施以援手,感激余北宣坐镇仓家三个月帮忙制纸最后累得病倒,感激木姨一路护送年幼的儿子进京。   他心中有满满的感激,而这些感激在听到余北宣过世的消息之后,又掺杂了许多内疚和不安。那张大红的庚帖像是根烧红的针扎在肉里,动不得碰不得便是想起来就疼,所以他刻意不去听那些余家的消息。虽然猜想她们的日子或许会过的艰难,但是吉儿是自己最亲亲的儿子啊,这样懂事、优秀、贴心的儿子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   退还庚帖时他就在心中许下愿誓,愿一己担负违誓的恶咒。   他胆子很小,而为了守护的人他胆子也很大。   “有贵君的新画助阵,十日后的新品纸会上,余家的熟宣肯定会大放异彩。”他真挚的说:“在这里先祝贺余小姐。”   “谢谢。”   “仓家在洛阳也经营了几家墨斋,不知能否荣幸的代售余家的宣纸?”   余敬惜如今知道了纸药的做法心里很有底气:“自然是可以。”   算算时日,等到纸谱节结束回曲涧正好赶上收稻,自己也想看看用长秆籼稻草加青檀皮制出的纯正北宣有多好。   “明日就是祭祀会了,不知去洛阳可安排好了住处?”   “想要去打扰木姨的一位老友。”余敬惜说:“明日的祭祀会祭祀的仓颉老祖是仓家的先人?”   仓吉儿点头:“安阳仓家是仓祖的老宅,主持祭祀的是太学院供奉的仓祠,太学院的院长仓道明是我的族婶。”   太学院隶属于太女太学,是周朝高等的女子学府,朝中大臣的女儿多数就读于其中,历代太女的伴读就从中挑选。   衡江公主早已从宫中的太女太学里毕业,皇亲国戚家的嫡庶亲友也就不便继续占着坑,索性一股脑都塞到了太学院,如今的太学院是名副其实的周朝第一大女子学院。 作者有话要说:     ☆、溶雪笺   和原来时空听到的仓颉造字一样,仓祠供奉着《仓圣鸟迹书碑》的仿碑,旁边还有记述仓祖功绩的碑志,如凤凰衔书,龟甲驼字。如黄帝赐姓,意为君上一人,人下一君。如天赐谷子雨慰劳圣功,后来形成“谷雨”节气。   余敬惜肃立观望,仓祖的雕像宽袍散发,面长四目,富态慈和,却有很明显的女性特征,可见这个时空女尊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   祭祀仓祖并非纸谱节的传统,而是八月八天下书院的传统祭典。   “始制文字,以代结绳之政”,这是人类从“堆石记事”、“结绳记事”迈向“符号文字”的重要 一步,这是文化历史传承后代的重要一步,字的出现比纸久远的多。   而纸的发明者是宋明宗,在这皇权当道的年代,当然不能大肆祭典别朝的君王,所以纸谱节的祭祀就定为了仓祖。   平整青石铺成的广场用水清洗过,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湿意,略显沉闷的礼曲混合着石阶上诵读祭文的低沉女中音,有些含糊听不太清楚。   当然听不太清楚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离的远了些,从余敬惜站的位置到祭台之间,整齐的排列着白袍的方阵。士子未仕前服白袍,色泽柔和的长衫白裤,腰间有一浅青束带,这就是太学院学子的标准装束,周朝有名的白衣翠带。   而跟余敬惜站一起的人,五花八门的颜色那可就多了,这让她想起女儿学校开放课的情形,前面都是学生,后面一溜儿的家长。   家长会就是给孩子长脸,所有家长都卯了劲收拾自己,打扮得尽量光鲜得体。   今儿个她一身白底蓝罩纱的长袍还算素净利落。   旁边的绛紫萝衫的女人,家境应该不错头上束冠镶嵌着整齐的三颗东珠色泽明亮。   再过去五十岁上下的老夫人纯黑的直袍边缘用红色镶嵌,腰间加宽的红色束带上绣纹繁华。   右边第三位那冰蓝的上好丝绸上撰绣着竹枝纹,很符合她清贵的气质。   居然还有粉色的,余敬惜一愣,在这里所有可爱系颜色都是男子比较偏爱的,女儿家穿出去会被人耻笑,她再一看不经摇头失笑,那不过是个孩子。   圆包头用粉色头巾兜着,小圆脸圆眼睛圆鼻头,有些圆厚的嘴像是娇嗔的微嘟着,淡粉的中长交颈衫有着绫的特有光泽,两节收口的同色灯笼裤,脚上登着粉缎白底小朝靴,不过十岁上下看起来从上到下都肉呼呼的很是可爱。   看到余敬惜的瞩目,她先不自在的缩了缩然后回瞪一眼,看来小女孩也觉得自己的这身打扮有些丢脸,尽量低调不想提高关注度。   而余敬惜却能透过这身打扮看到一颗慈父心,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可爱吧,只有这样的装扮才能凸显女孩的优点。   礼曲的音调被拉长,祭文的诵读告一段落,学子的方阵向两边退散,中间的通道是请“万代文宗之神位”安定升位,所有人都拱手鞠礼一片肃静。   在请神位以后就是学子们书画作品的展出,广场四周围墙上会悬挂起,太学院这一年来精心挑选出来的优秀字或画或文,在这些书画作品边还会摆上桌椅并文房四宝,如果你对自己的才艺有信心,可以当场挥毫。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年的今天太学院总会流传出大量的名句佳作,而提供笔墨纸砚的商家,自然也跟随这些闪耀的名字广为流传被大家认知。   太学院去年刚刚完成第三次扩建,在整个洛阳城里,占地和景致都是值得称道的。广场周边被无数曲折幽深的回廊围绕,各种造型的亭子错落其中,绿荫百花古树丛竹,逐水寻溪不用桥。   余敬惜畅游其中心旷神怡,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书快墨韵的淡淡气息,见前方半掩在一丛翠竹后的四角凉亭,坐在里面泡上一壶茶看上半本书真是一大享受。   可是凉亭里没有茶也没有书,石凳上半蹲坐着一个粉衣小萝莉,一脸苦大仇恨的盯着桌上一把散放的杏仁干果。   制好的杏核儿微微张口,她挑了一颗用牙咬出咯嘣咯嘣的响动,半响也没能磕开,悠悠的叹了口气往桌上一丢,然后换一个继续咯嘣咯嘣的咬,终于这个被她吃到了杏仁儿,白胖的果仁儿往嘴里一丢,却依旧皱着眉悠悠的叹气。   看到亭外的余敬惜,她将面前的干果往外一推:“帮我剥。”   余敬惜淡笑走到她对面坐下,开始帮她剥壳儿:“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你看到我的衣服没有笑话我。”小手伸出来戳戳桌上的杏核儿,手背上有四个圆圆的肉窝窝:“你这个人还不错。”   虽然余敬惜也觉得这粉嫩嫩的模样很适合小萝莉,但是这里是女尊啊,这个样子也算是‘男扮女装’,难怪会被笑话。   “那你怎么还这么穿?”   小圆脸皱成一团更显圆:“比起别人的笑话,我更怕老爹的眼泪。”   接过余敬惜剥出的果仁儿塞进嘴里,小苹果继续悠悠的叹气。   “我不是帮你剥了么。”   “我不是为这个叹气。”她两只胖手托着脸颊:“当然,先前叹气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   “那你在愁什么?”   “我愁。”小苹果的眉毛耷拉下来:“刚刚没找到我要找的人。”   “太学院的学生?”   她摇头。   “跟我们站一起的人?”   “恩。”她答应一声:“按理说应该很好认的。”   “什么样子?”刚刚站一起的都是纸谱榜上榜各家派来的代表,提供赞助的商人是没资格参加祭祀的。   “大概是看起来呆呆的吧?”小苹果不太确定:“应该挺瘦,看起来很小。”   她对年龄没概念,但是听说比哥哥还小两岁呢。而且以前是个傻子,就算现在治好了,应该也看上去有些呆才对,还被人打成重伤躺在床上三个月都动弹不得,那还不得瘦的跟小鸡子似的?   余敬惜仔细回想了一阵:“是没见你形容的人,要说年纪小,也就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   “哦,你说的我认识。”小苹果呸的吐出一点残留在果仁儿上皮:“穿绣竹子蓝色衣服的那个是严家的小姐,叫严袖水。”   “穿秋香色云绣衫那个五粗六壮的是蔡皖晴,棉纸蔡家知道吧?”   余敬惜点头:“个子是挺高的”   蔡皖晴绝对超过一米八了,比衡江公主都高出不少。   “你呢?你是谁家的?”   小苹果哼了哼:“问别人之前不是该自报家门么?”   “是。”余敬惜将手中最后一颗剥好的杏仁儿递过去:“我姓余,我叫余敬惜。”   嗝儿。   片刻,亭子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作者有话要说:  恩,过二十章了,欢迎收藏   ☆、鱼子笺   小苹果惊天动地的呛咳着,小脸被憋的通红,杏仁儿的碎屑喷溅到石桌上,脸上眼泪和鼻涕交织看上去好不狼狈。   肥嘟嘟的小手四下挥舞,也不见彤儿递上来手巾,这才想起侍从们都被留在了太学院外,如今她是孤身一人。随身携带手巾自然是男儿的习惯,富家女子偶尔需用也有身旁小侍奉上自己的私物,家贫的女子就不讲究了,抹汗擦泪扯长衣袖即可。   小苹果心中两行宽面条,这鼻涕眼泪的糊自己一袖子,她都嫌埋汰啊。   “拿着,擦擦。”一个洁白柔软的东西塞进了掌心。   她眯着泪眼,朦胧将它摊开,比成人两个巴掌大上一圈轻若无物:“谢谢,阿噗~。”   “没想到你一个女子,居然随身带着手巾啊。”她抹了泪又掩着鼻头含糊取笑:“回头我让人洗干净了还你。”   余敬惜摇摇头,又取出一张开始清理桌上的垃圾。   “你怎么、、带这么多手巾?”小苹果小心折叠手中的物品,避开上面残留的鼻涕,露出一块儿干净地方用来擦汗:“真是个怪人。”   余敬惜伸手将那脏物拿下,然后又换了张干净的给她。   “怎么这么轻?”她嘟囔道:“这么轻倒是多带几张也不妨事。”   又掂量了一下,然后放在眼前仔细观瞧:“不像是绢啊?难道是纱?”   手指间一用力居然撑开一个洞,她怔然:“这、、是纸?”   “恩,这是手帕纸。”余敬惜解开手中一个像钱袋的小包,里面露出裁剪折叠整齐的一叠白色纸张,约莫有二三十数挤压在一起却不及一本薄册的厚度。   “我怎么从没见过这物。”小苹果劈手便夺了过去:“手帕纸?代替手巾?能洗?”   小女孩因为大力的呛咳,所以嗓子有些沙哑带着破音。   “既然是纸,自然是洗不得。”余敬惜将桌上的垃圾包好拎在手里:“你这嗓子怕是伤着了,还是赶紧找些水喝为好。”   “你是哪家的?”   “家中可有人跟来?”   太学院可没有给她们这些人准备茶水:“不若我送你去寻你家的下人。”   小苹果的眼睛溜溜的一转,忙摆手:“不用,我认识路,自己去找就行。”   “我先走啦。”她小手挥挥。   “哎。”   “不用送我不用送我。”小苹果头也不回只是用手向后摇摆。   余敬惜望着她手上的白色布包,倒不是舍不得那纸,只是装纸的袋子是屛儿做的,上面绣的那望春兰她可是很喜欢的。   、、、、、、、、、、、、   洛阳仓府   这里已经不是五年前仓吉儿上京来,住的那个族里借给他的破败小院。仓府位于洛阳东北的平康坊,左接贵族大臣们居住的永兴坊,右临外贸汇集的四通市,中枢纵横是许多富贵商家汇集的住家府邸之处。   衡江公主还未被册封太女,所以依旧居住在延寿坊的公主府,延寿坊在洛阳的东西角上,从平康坊到延寿坊中间还隔着太平,善和,兴道,通意,丰乐好几个居坊,即使是驾车也须得大半个时辰,软轿更慢。   从答应衡江公主接手公主府事务以来,仓吉儿总会隔三差五的往来于这条道上,往日总是辰时去到未时末方归。但最近因为纸谱节的关系,仓家的事务繁杂他也只能午时就匆匆赶回来。   “大业市的那几间铺子最近就先这么维持着。”隔着珠帘仓吉儿的声音沉稳有序:“主要的人力要投注在四通市的两间铺子上,就按照我先前安排的计划去做,用心些别出了纰漏。”   “是。”外室俯首恭听的掌柜连忙回应:“严家和蔡家的铺子也做了相关的活动,余家李家的墨斋也挂了八折的牌子。”   “八折不过是惯例。”仓吉儿顿了顿:“罢了,还是让人留意些桐城记家和宣城那几家铺子的动静。”   掌柜的迟疑了下:“那是不是也要关注常州和江州那边的消息?”   桐城记家的泽棉宣纸谱榜排行十七,宣城孔家的雨帘宣排行二十二,莫家的捶石宣排行二十八,掌柜的不明白自家公子为何突然关注这些不入流的纸坊,只能顺意揣测的询问。常州杨家的针叶纸属竹纸,排行十五,江州刘家的松纹纸属棉纸,排行二十。   靠榻上的仓吉儿默然了一会儿:“常州和江州大概也会随着严家和蔡家的脚步走,只是宣纸一系最近听到了些传闻。”   掌柜的回想了下,最近好像没有听到什么关于宣纸的风声啊。不过对于公子的判断她是深信不疑的,公子说的传闻十有□□是从上边流传出来的,作为一个老商家,上行下效的道理她自是懂得。   “那可是需要做些准备?”   “我已有所安排。”仓吉儿说道:“铺子那边你留心些就是了。”   掌柜的忙施礼称是。   “华林作坊的纸可送到了?”从严家手中赢得的华林纸坊是仓家现在最大的纸坊,规模超过了安阳老家的仓家纸坊。   要养活一个拥有超过三百工人的纸坊,自然不能只靠洒金纸,所以仓家也会生产竹纸类的普通纸张,售价比严家的竹纸低一些。其他制纸家族也一样,除了自己的特色纸以外更多生产的还是普通纸,白麻纸和黑麻纸是主流,毕竟天下普通百姓的人口基数是读书人的千倍甚至更多。   纸谱节的时候,许多纸张或与用纸相关的行业都会有些让利的活动,墨斋自是不例外。但各家的特色纸就像是脸面,自然不能打折跌份大甩卖,于是便有了买多少多少普通纸张赠送本店特色纸,或是诗句接龙,或是斗画题字,或是解析字谜等等各种活动,无一例外的奖品都是各种各样的纸。   洒金纸是贡品自然不能拿出来做奖励,仓家生产的普通竹纸在这样的节日中便缺少吸引力,仓吉儿只能绞尽脑汁策划各种新鲜稀奇的活动来为自家铺子聚集人气。许多制纸家族都在四通市经营有自家的墨斋,在新品纸会之前的这几天,大力宣传一下新纸为上榜造势也是常用的手段。请名仕现场题字作画,赠送样品赞助书院试用,甚至是舞龙舞狮,请歌舞子来表演都有人做过,相较之下余家即将推出的熟宣的出道,有刘贵君的画作护航真是轻松加愉快。   “已经分送到各个铺子里,”回话的是分儿:“花婆婆上午还将参加新品纸会特制的晴雪纸送来了。”   洒金纸因工序繁杂故不能做成与其它纸一般大小,贡纸多是六尺斗方或四尺斗方,这一次花婆婆费尽心思制作的大幅晴雪,也不过八尺全开。   也不知余家的冰雪宣是如何保留一丈六的大小的,她会怎么处理胶裂、折痕的问题?仓吉儿有些走神,下次再遇到,如果自己询问,她会坦诚相告吗?   脑海中那沉静安然的眼眸闪过,仓吉儿心中莫名的坚定,她一定会说。   离开石窟寺的时候,她将胶矾液的制法都细细的教给了贵君身边的小公公,这样坦然真诚的态度值得贵君几日辛苦为她作画吧。   想到刘贵君的画,仓吉儿灵机一动。   “衡江公主今日可来过?”   “来过的,上午陪着小小姐一起去了太学院。”   “你差人将那大幅的晴雪送去公主府,让管家转告公主,那是十日后新品纸会仓家要展出的,请她务必创作出佳作来。”   “是。”分儿应道:“午时都过了,公子先用饭歇歇吧?”   仓吉儿低嗯一声:“辛苦宋掌柜了,分儿带宋掌柜下去用饭吧。”   两人施礼退出房门。   刚到门口就听到分儿哎呦一声呼痛:“小小姐,你慢点,摔着了可怎好?”   “大哥呢?大哥呢?”   粉色的小人儿推开分儿就往里闯:“大哥,我见到余家嫂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砑板笺   “大哥大哥,余家嫂子看起来不傻啊。”   “大哥大哥,余家嫂子看起来也不小,好像也不算瘦。”   “大哥大哥,余家嫂子没笑话我的衣服。”   “大哥大哥,余家嫂子还帮我剥杏仁儿了。”   “大哥大哥,余家嫂子、、、。”   仓吉儿用手中的毛笔杆抵住她的脑门儿嗔怒道:“什么余家嫂子,再乱叫仔细你的皮。”   仓澜宜吐舌:“不是你自己说要嫁的么?”   “还说?”仓吉儿瞪她:“你是去参加太学院祭祀的吗?”   小苹果缩缩脖子:“自然是,余家嫂子、、余、、那个她不是也去参加了么,公主说这叫两不耽误。”   “太学院的祭祀结束了?”   自然是没有,午时太学院会在食堂提供一顿午餐,下午还有洒扫惜字塔,焚字炉敬香和仓祖神位的游()行。   “那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公主说露个面就行了。”   “那公主也回来了?”   小苹果放下跪坐在椅子上的腿:“、、没有,她刚进太学院就被一个白眉毛脸皱皱的老婆婆给抓走了。”   真的是抓走的啊,被扯着后领一脸的惨痛还是青绿色儿的,阿弥陀佛!跟父君讲过的吃小孩的老妖婆一样。   “祭祀是何等重要的场合,你怎么能早退?”仓吉儿皱眉:“我叮嘱你的话都忘记了?”   “没有没有。”小苹果赶紧摆手,这要是再让大哥重复一遍岂不是天都黑了:“我不是早退,我、、回来换衣服的,衣服脏了。”   仓吉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地方脏了,便猜想应该是这衣服穿出去被人笑话了,于是微微叹气:“你若实在不愿意穿就好好与父君说明,他别扭几天也就过去了。”   仓澜宜在心里翻白眼,老爹也就在你面前只敢闹闹小别扭,在自己面前那就是黄河泛滥,不改主意就且等着被淹死吧。   “真是弄脏了。”她指指自己的前襟:“余、、、那个她用手帕纸给擦的。”   “对了,大哥知道什么是手帕纸么?”   她将手中的白色布包递过去献宝的说道:“比纱还要轻,比绢还要软,这种纸我是第一次见。”   、、、、、、、、、、、、   太学院的伙食也不错。   余敬惜放下手中的羹勺,伸手进袖兜里摸了个空,才想起装手帕纸的布包被人顺走了,吃完饭不擦嘴十分不雅,不过用袖子擦嘴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余敬惜用手指尖擦拭了一下唇角,还好太学院中午的饭菜不算油腻。   “余敬惜!”一个热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接着一双温细软滑的手掌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原来你也在这里啊,哈哈,本公主还以为你会留在石窟寺陪贵君绘画呢。”   余敬惜看着自己被捉住的指尖沉默了一下:“、、、参见公主殿下。”   “呵呵,我来给你介绍。”她也不松手牵引着转身:“这是本宫启蒙恩师纪太傅,这是北宣余家的女儿余敬惜。”   “哦?你就是制作熟宣的余家小女?”   说话的老妇人已经过了八十松龄,雪白的眉和雪白的发,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只是目光如炬丝毫不见浑浊。   刘贵君被余敬惜的一句不保证说的心悬悬,担心宫中的北宣不够用,特意吩咐衡江回洛阳以后再搜罗一些,衡江自然不会忘记记太傅的藏纸嗜好,于是今天遇到自然要求上一求,少不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余敬惜从衡江公主手中挣出,而后慎重施礼:“正是。”   见她态度端正礼数周全,纪太傅和蔼了颜色:“北宣变熟宣也算有些想法,需记得手艺一途要立心正,切不可偷空减料。”   “谨记。”   纪太傅点点头。   “她可不只是会制纸,还精通绘画,对佛画的颜料、手法都很有研究。”余敬惜不知道衡江公主为何突然如此热情,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在石窟寺的时候,常常与我交谈切磋画技。”   这话就假了,余敬惜皱眉。   “既然在这里遇到,少不得要请她喝杯茶。”衡江公主继续乐呵呵的伸手把住她的右臂对纪太傅说。   “也好,就让她陪公主在秋意亭稍事歇息。”纪太傅吩咐旁边的管事备茶:“仓祖神位的游()行在未时三刻,切不可误了时辰。”   “一定一定。”衡江公主用十分热切的眼神欢送老妇人的离去。   转过脸来就挑挑眉一脸傲娇的对余敬惜说:“走吧,本公主请你喝茶。”   杯中的淡绿茶汤自然不是兰馨雀舌,却也甚为清香。余敬惜和衡江公主默默对坐,看着她一袭红衣慵懒松散的靠坐在圈椅里,神情中居然有几丝倦意。   “可是不舒服?”这人摆明了一张闷闷不乐的脸,无视她好像太可怜了些。   “舒服?”她长长的伸了个懒腰:“你要是上午被罚站一个多时辰,然后再有一个多时辰,被一堆人围着让你评诗解画说文章,看你能不能觉得舒服?”   余敬惜默然,原来早上看到祭坛上站着的那个红色人影真的是衡江公主啊。   “纪太傅都八十多了,怎么还这么好体力?”她撑着额头低声抱怨:“、、难怪有五个女儿八个儿子。”   这么说、、真的好么,余敬惜轻咳一声。   “对了,你见到仓澜宜没有?”她突然兴致勃勃的问:“那个笨小孩儿肯定找不出你来。”   仓澜宜?仓家?那就是仓吉儿的妹妹?   难怪听了自己的名字那么大反应。   “见了。”余敬惜不乐意看她脸上的得意表情:“也很好辨认,跟我年龄相近的不多,而且另外两个她都认识。”   “切,没意思。”她撇撇嘴:“早知道还不如带分儿去放风筝。”   闲暇里余敬惜也仔细回想过几日的经历,她又不是真的懵懂无知的十五岁少女,有些蛛丝马迹一联想便猜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不知道衡江公主为什么会看上身为小侍的分儿,但她也没尊卑阶级的概念,只是单纯的觉得无论是气质长相仓吉儿都更为出色而已,爱情这东西,果然没什么道理。   “公主那天在山下问的话是指分儿吧?”   一想起这个烦心事儿,衡江公主就像被抽了脊骨的蛇一样,有气无力的摊在椅子上:“恩,除了分儿我不想纳侍君呢,这几日送进宫的待选画像我是都挡回去了,但是等阿父从石窟寺回去我就没办法了。”   “为什么不直接明说?”余敬惜皱眉,她一直不太懂这种曲曲折折的思想,就像以前看那些八卦爱情剧,男女主人公总是费劲心机破坏、拖延、阻挡来自四面八方的问题,最后累得自己剩下半条命口吐鲜血的对人煽情述说,自己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努力,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余敬惜觉得那绝对不是人生,当你不想要,不愿意的时候就应该清楚的表达拒绝的意思,就像你遇到强()奸犯,既然决定了奋起抵抗,就该一开始就挣扎个鲜血淋漓,不留余力。   难怪男人会说女人口里说不要其实是想要,犹豫往往伤人伤己。 作者有话要说:     ☆、龙凤笺   “哪里如你想的这般简单?”她烦恼的抓抓头皮,头上束发的金丝如意冠晃动着:“刘公公现在能放任分儿出现,不过是因为贵君默许了我以后会纳分儿为侍君罢了。”   “我要敢说一句只纳分儿,我保证以后绝对没机会再见到分儿。”   “那你自己到底是想要分儿?还是只想要分儿?”   衡江公主呆了呆,这句话有差别?   好像有,她敛眉思索了片刻:“我是只想要分儿。”   “那你是只想要分儿?还是只想要分儿做侍君?”   “你、、怎么知道我跟皇母的谈话?”衡江公主非常吃惊,这话皇母也问过自己,难道她猜出自己的打算了?便是跟皇母谈的时候,皇母都没猜出自己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曾与陛下对话,不过现在知道了。”   “看来你是真的只想要分儿。”余敬惜摇晃了一下手中的茶汤:“让我猜一猜,你应该是答应陛下为你安排正君人选,用来换取只纳分儿一人的条件。”   衡江拧起眉,这跟皇母当日猜测的自己心思完全相反,这个女人居然比自己的娘更了解自己。   “你打算即使娶了新夫也冷落他无视他,这样即使分儿是侍君的身份,也是你唯一的夫君。”   “这样不好,太残忍。”   “残忍?”衡江公主面目森森带着青白之气:“什么叫残忍?残忍就是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分儿,残忍就是连他的生死都没有保障。”   她缓了缓气息,盯着手中握紧的杯子木然道:“既然他不幸的被一个公主喜欢上,而这个公主以后可能是太女,可能是新的皇帝,那么不能给他最安全的保证,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没人会无视一个帝王的弱点,无论是想保护她的人或是置她于死地的人。   “既然想最好的保护他,就该让他成为正君。”只有在最光亮的太阳下面,阴影才会有所收敛。   衡江公主露出讥诮的笑容:“这还用你说?”   如果分儿不是侍儿出身,如果分儿能有一个好的家世,她直接让皇母指婚不就行了。   “从你下定决心只想要分儿开始,这就已经是你需要面对的问题。”余敬惜语气淡然:“不应该因为你的决定而让分儿委屈做一个侍君,不应该因为你的决定让一个无辜的男子毁了终身幸福。”   “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因此无论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也应该由你自己来背负。”   衡江公主又有那种剑指眉心的不适感,这个女人果然讨厌!不过既然这个做法连她这里都对付不过去,那同样也不可能过仓家风骨那一关,也就意味着更不可能说服分儿。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她神色疲惫的低揉眉心:“你们这些人就不能退一步吗?活的这么认真就不累?”   “绕个弯子也许能避开问题,但是却绝不能解决问题,当有一日你遇到绕不过的问题时,该如何?”   “纪太傅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自嘲的笑笑:“她还说我以后可能是整个大周遇到问题最多的人。”   “有理。”   将余敬惜面前杯中凉透的残茶倒进一旁的盆景,然后添上热茶,衡江公主深吸一气然后正色说道:“还请教我。”   、、、、、、、、、、、、   八月初十   仓祖祭祀会之后就是纸谱节的正式开始,洛阳沉浸在一片纸的海洋里,往常新年才会出现的年画福字,剪纸窗花,灯笼风筝都出现在市场上,更不用说山水字画,纸扇饰屏。   洛阳三大市,分别是四通市,大业市和小业市,商家经营的市与居住的坊分开管理,与坊间只有早上流动小摊的集区别,市是从寅时一刻至戌时初全天营业的门面商铺。   小业市位于洛阳西南方,周围有永平、永和、永安和昭行四个坊包围着,这里属于平民坊,居住的大多数是家境比较普通的百姓,当然特别贫苦的人家是没有了。在洛阳寸土寸金的可不是指的那些高门大院,即便是居住条件恶劣的西南小坊里房租依然不便宜。   在小业市里拥有一个小铺面已经是大多数老百姓毕生的奋斗目标,一个临街的小门脸儿接着三进的小屋子,带天井五分大的小院儿后面是两层木制小楼下三间上两间。从旁边开着个小门儿往后,穿过悠长的弄巷能直去九渠边上,常常有主夫相约取了衣物去浆洗,比在自家水井提水方便些,顺便聊聊天也显得热闹。   “童相公,那是住你家的那个小姐么?”   童家的主夫四十上下,额头眼角开始堆积皱纹,却远不及嘴角的笑纹深刻,他是个开朗的人抬头往小桥上望了望扬声招呼:“余小姐,家来了?你木姨她们大概还在东街头下棋呢,等我洗完这些就回去煮晚饭。”   看到余敬惜对他拱手施礼就笑眯眯的接着喊:“先家去,孩子们看店呢。你童姨买了昂子鱼,我晚上烧把你吃。”   说完手忙脚忙的将木盆里的衣服拧干,提起竹蓝和棒槌就离开,余敬惜接过竹蓝帮忙提着,一面小声的聊起今日的见闻。   “啧啧,童家真是撞大运了。”旁边的一个矮个的主夫砸着嘴:“这么讲究又标志的小姐怎么就会住到他们家?”   “听说童老板跟那个被叫木姨的女人是老友。”   “恩,我也听我家妻主说,是十几年的老交情。”   结伴来的都是小业市街上各家小店铺的主夫,邻里几年关系都十分融洽。   “自然是老交情了,不然能将那皱纸放到童家的杂货店卖?”一个有些尖瘦的男子说话间带出一股酸味儿:“你看看近来童家的杂货铺子生意多好?童家相公嘴都笑咧了,还昂子鱼呢,平日里草鱼也不见他舍得买。”   众人只是哄笑也不搭话,知道这廖家也是开杂货铺子的,这是眼热人家的生意做的好。   “要说这皱纸真是个好东西。”说话这位面有红光肤色细白一看就保养不错:“又细又软,摸在手里都快赶上我家的素棉了。”   “那屁股蛋子可不就享福了?用素棉擦擦肯定光滑不少。”旁边的人取笑道。   “那是,要不说人家富贵人家拭秽用的都是锦帛呢。”白家相公说。   “那用过的锦帛是不是洗过再用啊?”   白家相公大笑:“哪能啊,自然是用过就丢了。”   “真是作孽哟。”年纪大的夫主连连摇头。   “所以说啊,还是皱纸使起来合算”白家夫主扳着手指头:“这价格就不用说了,只比白麻纸贵一点点,用起来可比麻纸软和多了,看起来也清亮,关键是吸水啊。”   他压低声音说:“你们想想,来那个的时候不是比垫麻纸舒服多了?”   “你用过啦?”   白相公点头:“反正以后啊,我就买这个用了。”   “辛苦一辈子,总不能为这几个小钱亏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石苔笺   “木姐儿,把那皱纸再拿两刀把我。”一个大嗓门的夫主匆匆跑来,撑着木制的柜台冲里喊:“我家妻主可欢喜得很,要我说啊,干脆你提一小令把我算了。”   柯煜脸上带着笑,乐呵呵的跑到后边的库房里取出两叠裁剪好的皱纸,四尺八开比一般裁剪做厕纸的黑麻纸要小上一圈,柔白如雪松软如缎。   那夫主往柜台上排出一溜儿十二个铜钱:“哪有将上门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屛儿一边拈着铜板一边摇头:“那哪儿成哩?曲涧到这里老远了,我家小姐来参加纸谱节能带多少行李?这卖出去的皱纸还是看着街坊四邻的面儿抹不过去哩。”   柯煜想着库房里的皱纸,没裁剪的原纸只剩下一令了,于是附和着点头。   “哎呦,这么说以后岂不是买不到?”   屛儿收好铜钱细声细气的回答:“便是有得卖,也要等上几个月。”   麻纸从下料到出纸前后也就二十多天,皱纸多了几道工序但制纸周期依旧不过月余,余家三个小的自己动手折腾,余敬惜原本心里也没有底,几经实验下了三池料最后做出的成品仅有最后一池合格。   一池料能制成麻纸一百五十张,这是因为麻纸的捞纸帘比北宣小的多,通用的尺寸是四尺,一百五十张未曾裁剪的麻纸分为三令,这是纸坊的原纸,一令的市价是三百八十文。   余北宣在世时,余家纸坊有大小工人七十余人,一月能产麻纸三百令,棉纸六十令,这样的纸坊算的上是大型纸坊了,常见的民家麻纸作坊一般都是自家几口,一月一池料。而且白麻纸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出成色好的,大多数私家作坊生产的粗糙黑麻纸是百姓家常用的厕纸,这样的一沓黑麻纸不过三百文。   杂货铺子从纸坊购进原纸裁剪分开,一张四尺白麻大纸分八份,五张小纸做成新的一小刀售价五文,一令纸最终能卖出四百文,获利二十文。   余敬惜做出来的皱纸极轻,细看能发现一张皱纸其实是分两层,单层仅有普通麻纸的三分之一厚度略显透明,因使用起皱工艺比白麻纸略小但更为柔软,质地洁净吸水性能出色更具吸附力,这样的纸一小刀仅仅比白麻纸贵了一文钱,实在是合算得很。   上京的路上余家最重的行李就是这扎好的三令皱纸,发现童家经营的是杂货铺子,余敬惜当即拍板裁剪开一令试试水,果然好评如潮连带着童家铺子的生意也水涨船高。也有其他杂货铺子的老板上门询问,但是这些都不是余敬惜心中理想的合作伙伴,她等的是能吃下皱纸洛阳总代的大商家。通过这几日的走访,她已经意识到这样的人是不会出现在小业市这么偏远的地方。   、、、、、、、、、、、   童家夫主祖籍南方擅长烹饪鱼虾,只是洛阳属北鱼虾一类价格都不便宜。   “来,这昂子鱼肉质鲜嫩,小刺又少。”童相公热情的召唤,将桌子中间大碗的鱼往余敬惜面前送了送:“你童姨今儿赶早去大业市买的。”   大业市临近廛河码头有洛阳最大的鱼市。   “你童叔烧鱼的手艺是不错。”童掌柜看上去一团和气,她笑眯眯的对着屛儿说:“多吃些,这几日辛苦你们两个孩子看店了。”   “你童姨是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东头王家的茶楼里下棋,铺子里可亏得孩子们忙进忙出的。”他说着用手温和的拍抚屛儿的后背:“明儿个童叔做两件新衣答谢你。”   余敬惜含笑看着,比起对自己的客气周到,童家两老对屛儿是真心的疼爱。据木姨说,童掌柜膝下只有一小子,三年前得天花夭折了,跟屛儿差不多大不过十一二岁。   老两口从爱子过世后心劲儿也松了,童掌柜变得更爱下棋,童叔也懒得再做鱼,铺子也是时开时关着。屛儿和柯煜两个闲不住就主动承担了看守铺子的工作,皱纸的热卖让童家铺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便是小小饭桌坐六个人有些拥挤,也远比以往孤灯形只好得多。   “小姐今日又去哪里逛了?”   “去了大佛国寺前的庙会。”大佛国寺是皇家礼拜祭祀的御用寺庙,佛祖讲究众生平等,所以除了每年新年皇家参拜时会限行三日,其他时候都对百姓开放。   “正好遇到有人请求参观藏经阁,我也跟着递了帖子。”   “进去看了?”木姨显得很有兴趣,大佛国寺的藏经阁也是制作藏经纸的地方。   “恩”余敬惜点头:“真是讲究。”   参观完藏经纸的手工间余敬惜就明白,藏经纸就是所谓的茶纸,主料为新鲜茶树叶和短绒棉配比。茶树叶要挑选秋末冬初封园前的最后一批,这时的茶树叶微黄略干、叶络清晰,用制作黑茶的手法经萎凋、炒青、揉捻、团揉、渥堆,这时候得到的半干料配上一定比例的短绒棉打浆,不是用捞纸的手法,而是在纱网上涂抹成纸,藏经纸色泽古朴,带着天然香气,纸质如革。   整个过程所用的水皆是上等茶叶熬制的茶汤,再配合禁忌时辰、诵经开光、祈福供奉等一系列的佛家活动,这样的纸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使用意义。   木姨听说是茶纸也摇了摇头:“茶纸一说,在上古书中便有记载,只是工艺局限太多成不了气候。”   “也算是开了眼界。”   从纸张的普及性不难看出,用量最大的麻纸原料是大量种植的黄麻,它被用于织制麻布,制作绳索编织麻袋用途广泛,价格低廉。然后是书写印刷用的竹纸,竹子生长周期短,所以竹纸的产量也比较高。而棉纸大量使用构树皮,虽然树木生长比较缓慢,但在棉纸工艺的不断发展中,人们寻找到了许多构树皮的代替品,如楮树、纱树、桑皮等。   不使用青檀皮制作的宣纸不叫宣纸,同样不使用茶树叶制作的茶纸也就不是茶纸了,有限制就有特色,但同样限制越多也就意味着越难普及。   余家的北宣是块金字招牌,但是从长远来看,它的利润远远不能与皱纸相比。   “今日又有好多人来买皱纸。”屛儿笑的眼角弯弯:“分好的小刀纸怕是不够明日卖了,吃完饭我就把后院那一令裁剪好。”   “先不慌,那一令留着我还有些用处。”她打算这几日去大业市或是四通市转转,要是能给皱纸找到下家,总得给人家些样品。   “对了,屛儿再抽空做个新纸包给我吧,原来那一个被人要走了。”   “哎”屛儿响脆的应答:“只是这么短时间怕是绣不出什么好看的花样子。”   “我哪里正好有块菖蒲色的布头,回头拿给你瞧瞧。”童叔说着一拍脑门:“哎呦!有件要紧事差点忘记了。”   他快步跑到铺子里,少顷拿着一封樱草色的拜帖回来:“过午那会儿一个掌柜的送来的,指明给余家小姐。”   余敬惜打开一看。   “仓家送来的,明日他家四通市的墨斋有诗会,请我也参加。”   “我陪小姐去吧,许多年没去四通市了,正好走动走动。”   余敬惜点头,目光流连在最后的署名上,虽然写的是仓澜宜。   但却能透过她看到那个气质如兰的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     ☆、溪翁笺   石窟寺里的事情余敬惜也没有瞒着木姨分毫,包括仓吉儿让她再送去庚帖的事,她还对这是世界不熟悉,多听听老人的意见是必要的,例如经由木姨解释她知道了,这一次再送去庚帖就意味着三书六礼中的纳采。   女方欲与男方结亲,女家遣媒妁往男家提亲,送礼求婚纳“采择之礼”,《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所以纳彩礼中的重头戏是大雁。据传说,雁一生只配偶一次,失去配偶,终生不再成双,这代表了正君第一无二的地位。富贵人家用一双活雁,小户人家用木雁。   绸缎、首饰八数,羔羊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连同女方庚帖送至男家。   男方父母看过庚帖后,向媒人询问女方门第、职位、财产以至容貌、健康等这就是问名。   如接纳提亲,就会将男儿的年庚八字与女方的庚帖包在一起供奉在先人牌位下,三日如家中平顺无事,以肯定双方年庚八字没有相冲相克,婚事已初步议定,这就是纳吉俗称文定。   在周朝女儿十八束发,男子十五绞眉,但是父母一般从十一二岁开始就留意物色满意的佳媳良婿,有了合意人选自然在儿女成年前过个文定好让自己安心,之后纳征、请期、亲迎一般都是女子成年后的事情。   木姨听余敬惜说了仓吉儿的意思后,最近一直在四处转悠打听活雁的事情,只是用得起活雁的都是高门大户,而且那是个吉祥物儿,就算是有也是为了家中儿女备下的,怎能转让给别人?   余敬惜说过也就说过了,并未将庚帖的事情放在心上,倒不是讨厌仓吉儿或是不满仓家,只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的对什么都一知半解,而这个躯壳也小了些十五岁放到前世不就是个初中生么。   但是木姨却上了心,因为她知道仓家公子可不小了呢,虽说今年十七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但是已经不能用青葱来形容了,如果不早点定下来,过了十八那话就不好听了。   仓吉儿对这些倒是不在意,但是仓澜宜带回来的手帕纸让他很上心,让人打听了余敬惜落脚的地方,也看过了在小业市卖的红火的皱纸,盘算着等她上门来少不得要跟她好好聊一聊,公主府在四通市的铺子月底正好到期。   结果等一天,等两天,等三天,一等到了今儿个都十三了,她这是不打算来?自己明明有说让她送庚帖来吧?在石窟寺的时候也没看出来她讨厌自己啊?还是她心里对上次退还庚帖存有不满?他心底有些委屈,若不是答应了余师谁稀得你?   仓吉儿心思纠结,连在石窟寺决定回来就把纸药教导给妹妹的事情也忘了个干净,今天又听到仓澜宜在自己面前念叨手帕纸用完了的事,他也忍不住有些怨气的回答:“那你自己上门讨要去呗。”   “我上次没说我是仓家的,在余嫂子面前丢了那么大丑。”小苹果想起自己眼泪鼻涕齐飞的场面也扭捏着。   “人家又不傻,说不得早知道了。”仓吉儿也懒得纠正她改口:“罢了,找上门去也不妥,我写个帖子约她出来。”   “好,记得让她带手帕纸。”   仓吉儿推开她的小胖脸:“这能写在帖子里?”   吹干墨迹,仓吉儿往门外望了望:“分儿还没回来?”   “没。”仓澜宜吭哧吭哧的啃着苹果:“公主府那边也没消息?”   仓吉儿颦眉摇首:“、、这都三天了。”   三天前刘贵君派人来将分儿接走,如果不是这件事衡江公主也知道,而她现在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仓吉儿早就递帖子进宫要人去了。   “让王掌柜跑一趟将帖子送去。”   、、、、、、、、、、、、、、   衡江公主笑的明媚动人,原本就惊艳张扬的面孔有闪瞎人眼的动人色泽。   她觉得最近是自己十八年来最舒心的日子,天也比往常蓝,水也比往常清,微风带着甜味儿,连开始转黄的秋叶也像阿父的调色盘一样斑斓悦目。   就是池旁蜷膝坐着的嫩黄衫男孩儿,一张郁闷的小脸有些不好看。   “分儿。”   “哼”分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翻了翻继续不理人。   “别翻白眼儿,小心张教习看到又念叨你。”她伸出手揉揉他柔软细绒的发顶:“是不是很辛苦?”   “分儿不怕辛苦。”男孩儿有些垂头丧气:“分儿只是有些想公子。”   “等到八月十八的新品纸会我带你去见他如何?”   分儿眼睛一亮:“真的?”接着又有些丧气的低头:“贵君不会同意的。”   “所以你要更用心的跟张教习学啊,他的化妆技艺可是大周朝第一的,如果新品纸会你能将自己打扮得你家公子都认不出,我就带你出去。”   分儿兴奋的点头,这几天的日子像是梦境一般不真实,他迫切的想要见到他的主心骨。   “我们这是不是在骗人?”分儿牵着衡江火红的衣袖很是不安:“我听说,你们将我叔和他妻主一家送到疆城去,永远都不让回安阳。”   虽然叔叔将他买进仓家为奴,但他一点都不恨他,因为他知道带着个拖油瓶叔叔不能嫁人呢,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疆城远在漠河以北隔着千山万水。   “他们会生活的很好,你那天见过的老夫人会照顾他们,还记得吗?罗夫人收了你为义子,你还给她磕头奉茶了。”   分儿点头,他想着那老夫人满头银丝冷冰冰的样子,觉得喊她奶奶应该更贴切些,但这些人都让自己称她为义母。   “罗夫人是大将军,她的将军府就在疆城,她会照顾好你叔叔一家的。”   疆城罗家是周朝战功赫赫的武将世家,代天子以镇边,宣威将军府就建在遥远苦寒的疆城。罗家就是高圣夫后的娘家,现在的宣威将军就是高圣夫后的长姐,老将军已经六十有七身子骨还十分硬朗。高圣夫后是她最疼爱的幼弟,每年诞辰她都不远万里从疆城赶回来,洒扫凤溪殿煮一碗长寿面像是以往陪他庆贺的每个生辰一样。   “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宣威将军府小公子,罗分儿。”衡江公主握紧他的小手:“我们没有骗人。”   分儿能拜在宣威将军府门下可不是衡江公主的脸面,而是高圣后陛下亲自开口向老将军请求的。衡江公主听从余敬惜的建议,回宫后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细细的讲给皇母和阿父听。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直面皇母的滔天怒火,或是打板子?或是禁足?她安排自己的侍从等在宫外,如果自己今晚没有出去,明天整个洛阳城都会散播公主殿下有暗疾不能娶夫纳侍的消息。   要败坏也是败坏自己名声,怎么能让别人为自己担责。   “天子佩剑,不行暗室。”高圣后陛下用手击打黄藤木的扶手:“衡江终于是明白了。”   “帝王须得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求正心明正道、德养修身、守律齐家、严谨治国、方能万民臣服而平天下。”   “你不必顺从谁,因为你就是天下第一人。”   高圣后龙颜舒展,双目烁耀,傲气十足。 作者有话要说:     ☆、浣花笺   八月十四离新品纸会还有四天。   秋高气爽,过了立秋之后白天依然燥热,但是早晨太阳未出之时天空已经有了湛蓝深邃的味道。粉白斑驳的高照壁隔不开邻家的响动,大声的咳嗽、拉长的哈欠、敲盆洗漱、模糊的对话,这里听不到婉约鸟鸣和微风簌簌,却有着更浓厚的生活气息,余敬惜闻到米粥的香气便起身梳洗,她含着笑意心舒意畅。   仓家的早晨就没这么轻松愉悦了,仓家夫主身子弱一般需得辰时初方才起身,小澜宜还在长身体正是嗜睡的年纪早上难免赖床。卯时一刻的饭厅里只有仓吉儿一个主子,但里外伺候的七八个人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连续三个早上大公子都没有好好用早饭,厨房里的管事侯在外面念佛,以往都是魏侍人亲自交代大公子每餐的安排,这几日也不知道被大公子差遣去了哪里,厨房也只能按照以往的惯例来做。   “怎么样?大公子吃了吗?”负责厨房的李叔快步走过去检查托盘里的早点:“还是没有动过?”   “恩,除了碧梗米粥用了一勺外,其他的看也没看。”   “那大公子可有吩咐?”李叔画得乌黑的一字眉变成了ㄟ字眉。   “、、、没有”捧着托盘的菊儿是临时提拔到大公子身边伺候的,原本只是大公子院里的二等小侍。   大公子身边的一等侍人只有魏分儿一个,私下里他们这些小侍儿也凑在一起嘀咕愤慨,谁家公子身边不都有三四个一等侍人?起居、衣物、首饰、餐食都被分儿一手包办,连出门也只让分儿跟着,这让府里的侍儿们眼红不已。   菊儿也曾经是眼红中的一员,这次被暂时调配到大公子身边顶缺,让他兴奋不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但这种兴奋仅仅只持续了半个下午,可怜的孩子就被无情的现实打击到了。   大公子其实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便是他配错了饰物,点错了熏香也没有责罚他,昨天看他手慌脚忙的归类铺子里送来的账簿,还叫了外院的王姐姐指点自己。去公主府中忘记带公子常用的竹靠,分不清公子让研的松香墨和松烟墨,把博雅墨斋的账本交给了翰艺墨斋的掌柜,闹了一系列笑话后,菊儿深刻的认识到自己与魏侍人之间的差距,再遇到事情总会去寻一寻魏侍人的旧例,处理起来果然顺当了许多。   “是按照魏侍人以往订下的单子做的吗?”   “哎呦喂,我们哪里敢自己拿主意?”李叔巴掌一拍:“这三天来卯足了劲儿,连最费工夫奶脷酥今早都做出来了。”   菊儿有些眼泪汪汪:“那也不见公子吃一口啊?”   以往他站在厅外看着魏侍人伺候公子用早饭,总见他随意取了两三种粥并七八样小点小菜,公子也不挑剔每样都会用些,而自己挑选的东西公子只扫了一眼,然后吩咐他盛了半碗碧梗米粥喝了一勺。   “唉,那午饭该如何准备?”   “今儿个上午说是要去四通市那边,然后再去公主府,午饭应该会在公主府用。”   “那就好那就好。”李叔常舒了一口气:“公主府的饭菜自然要精致些。”   菊儿将手中的托盘一塞:“躲的过中午能躲得过晚上?要是晚上公子还没有胃口,看你们怎么给老夫主回话。”   李叔瞪着菊儿的背影嘀咕:“、、、这能怪到厨房么?”   坐在桌边的仓吉儿闭着眼睛,屋外的对话在静谧的清晨分外清楚,他知道他这几日吃的不好,但是他真的丝毫没有胃口,空空的胃里刚刚喝下去的一勺粥翻腾着,一阵阵的抽搐痉挛让他心中焦躁烦闷。   如果分儿在,这几日的早餐应该有山楂桂枝红糖羹。如果分儿在,桌上的日铸雪芽会换成月季花茶。如果分儿在,冰凉的五花梨木椅上会垫着柔软的皮裘。如果分儿在、、、好吧,在更麻烦的事情来临之前,他需要先把手里的事情安排妥当。   “菊儿,备车。”   、、、、、、、、、、、、、、、、、   四通市是洛阳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以雁塔月老祠为中心,往外一圈是出售文房四宝、诗词古画的雅风街,再往外一圈是玉石珠宝、玩物古董的金玉街,再再往外一圈是绫罗绸缎、丝帛锦绢的锦绣街,还往外走有酒楼茶馆、风味小吃的百味街,充满异域风情的外世街。这些街道回行相扣、彼此通连、店铺林立、人潮如织。   雅风街上有墨斋、书馆、装裱铺子等等,平日里来往的多是褒衣博带气质文雅的读书人。但这几日熙熙攘攘的人潮里,能见到许多短褂布衫的普通百姓,他们路过一间间散发着清雅之气的店铺,目光中带着敬畏和赞叹。或评论那画上雀儿活灵活现,或感叹巨幅的草书比村头老道儿写的有气势多了,或跟随众人大声为挥毫的书生喝彩,或摇头晃脑的赞叹吟诗的女子说话的调调咋这么顺耳呢,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博雅墨斋的小二点燃台阶上的爆竹,砰然巨响中青烟夹杂着红色的纸屑喷洒在空中,人潮慢慢向这个方向流动,王掌柜带着笑一团和气的站在,台阶上向四方熟悉的人拱手招呼。   “王掌柜真是泰然自若啊,还以为博雅墨斋不会做活动了。”说话的是文心墨斋的李掌柜,文心墨斋是严家的铺子。   “哪里哪里,总要应应景儿,翰艺墨斋前日不是刚开了画会么,东家的意思是,总不好扎堆儿一块,人手不够啊。”王掌柜说的谦虚,但是除了仓家谁也没能在四通市开两家墨斋,虽然翰艺墨斋挂在公主府名下,但是谁都知道那是仓家的分店。   “晴雪纸不用参加新品纸会就已经能上榜了,王掌柜自然泰然自若。”清轩墨斋的蔡掌柜是蔡家的族人,蜡黄的一张脸说话不阴不阳的。   王掌柜也不搭话,还是一团和气的乐呵,眼神往二楼一溜,晴雪纸能提前上榜那也是自家公子的本事,这世上总有些人喜欢吃酸葡萄。   “翰艺墨斋前日的画会可是请了左相家的大小姐坐镇的,不知道今日博雅墨斋的诗会请了谁?”蔡掌柜往屋里张望:“不会是公主殿下亲自来了吧?”   “博雅只是一个小小的墨斋怎能劳烦公主殿下?”   蔡掌柜听完收回目光,嘴角露出几丝轻蔑的笑意。   王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小二将木制的公示牌架起来:“只能请到公主殿下的两句题诗。”   一张装裱好的诗笺悬挂其上。   “这就是仓家的晴雪纸?”   “风雅幽意,卷舒取舍,造化之秀!”   “公主的诗题的好,新晴天嫩绿,落照雪轻红。贴切!”   “近不类物象,远景物灿然,让人幽情远思。”   一时间人头簇动,阿谀奉承不绝于耳。   蔡掌柜脸上挂不住哼一声准备拂袖离去,眼角却瞥见一个坐在店里喝茶的中年女人。   “公主殿下言,这两句诗乃是笔下遗慧,如有才子能续完上下厥和了她的心意,公主殿下将赠送一张元月梅林宴的帖子。”   人群轰然鼎沸,元月梅林宴是皇家御宴,那可是陛下亲自主持的。   “怎么蔡掌柜想要试试?”王掌柜伸手拦住跨上台阶向店内探视的蔡掌柜。   “我、、好像见到了一位熟人。”   王掌柜回头看了一眼:“蔡掌柜在洛阳经商多年,面熟的人自然不少。”   蔡掌柜回想了一下然后伸手拽住王掌柜的袖口:“我想起来了!她是北宣余家的木管事!”   王掌柜盯了她一会儿然后扯回衣袖淡淡道:“是又如何?”   “难道余家又出北宣了?”蔡掌柜快步向里挤:“哎呦,你们仓家不能吃独食。”   王掌柜和小二张开手构成人墙:“木管事现在是仓家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藕莲笺   仓吉儿面含几分倦意,用指尖轻揉了一下眉头,抬眼看到坐在对面的女子神情专注的阅读手中的合约,便侧身小声吩咐菊儿:“你下去看看在吵闹什么?”   他声音微哑探手取过茶盏,发现里面的茶汤已经冰凉,便不悦的皱眉放了回去,微挺直脊梁后腰就传来一阵酸胀麻疼,见余敬惜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纸,他便垂了广袖遮掩着用拳头轻敲了几下,这不适感不但没有纾解,反而一路向前延伸,让他觉得小腹也变得酸胀麻疼起来。   余敬惜看得仔细,虽说繁体字已经不是障碍,但是古文语法还是让她颇不适应,这是一张商业合约,她读的很慢努力解析其中的意思。   “这里没有注明分销覆盖的区域。”她将合约推到仓吉儿面前:“如果你们只想要做四通市这一块儿的生意,那么大业市和小业市是不是要另找分销商?”   谈到生意仓吉儿自动忽略掉身上的不适:“四通市的商家做的都是批发出售的生意,就是这博雅墨斋每月卖出的笔墨纸砚也多是书院、书肆,真要等人上门做这些零卖怕是早就喝西北风了。”   “大业市和小业市也有出售笔墨纸砚的地方,只是店面小一般称为墨轩,这些小店也是从我们手中拿货的,转手倒卖赚些差价。”他低咳一声继续说道:“这皱纸不过是把墨轩换做杂货铺子罢了。”   余敬惜听着点头:“却不知公主府的铺子也在这雅风街上?”   皱纸放在这里卖好像有点怪怪的。   “自然不是。”仓吉儿姿势有些僵硬的向后仰了仰:“在南池街上,我想这皱纸应该和黑麻纸、黄表纸一样归为日常百货吧?”   白麻纸常被穷苦人家用来书写所以在墨轩墨斋还能见到,而黑麻纸和黄表纸一类却绝对不会出现在柜台上。   余敬惜听到他音色低哑,然后注意到他干枯起褶的粉色唇瓣。   将他面前茶盏的残茶倒掉然后续上半杯温茶。   仓吉儿点头致谢,举杯到唇边顿了顿然后微仰头却只是润了润嘴唇。   “合约上的价格我没有意见。”余敬惜指了指合约:“但是这产量余家纸坊现在达不到,不要说一半,便是十分之一都困难。”   “半年两千令原纸,一月才三百多令。”这也是仓吉儿计算过的:“余家的纸坊由于水锥捣槽,只需要再增加十个人手就能做出来。”   “你总不会还打算就两三个人支撑下去吧?”他微皱眉:“既然有了皱纸和熟宣,余家纸坊总是要重新招人的。”   余敬惜先点头然后再摇头:“不是人手的问题,我现在用的熏蒸消毒法无论是成本、耗时或是效果都不算理想,在解决掉这个问题前不打算大量生产。”   “何为熏蒸消毒法?”   “这种皱纸是用来清洁用的,所以对纸张中细菌的含量有严格限制。”   “细菌?”   “恩,你可以理解为、、用来清洁的纸,纸本身需要很干净。”   仓吉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所以皱纸加工需要多一道工序。”   皱纸其实就是类似于卫生纸的产物,用白麻纸浆为主料配比上粗绒棉浆和少量淀粉,捞纸时使用细孔浣纱纸帘,急水快走让纸帘上附着的纤维稀少形成薄纸,这种薄纸只有普通纸张三分之一的厚度,因为掺着了粗绒棉浆和淀粉所以质地轻软兼具韧性。   跟普通捞纸不同,这时的纸张不能从纸帘上揭下来,而是和纸帘一起送进燥房,在这里做皱纸最重要的一步工序起皱。直接将纸帘上的纸烘干至七成,这时薄纸边缘会开始微卷,握住纸张边缘一口气将它掀起,细密的纱网会吸出无数的纸泡,彻底干燥之后会形成规律的皱纹,这样的皱纹将大大提高纸张的柔软性和吸水性。   将这样的两张薄纸光滑面相对重叠在一起,用大黄、艾叶熬制的消毒药汤闭室封门熏蒸一日,然后送进燥房彻底焙干,这样皱纸才算完成。   余敬惜使用的手帕纸是配比原浆时的实验产物,她发现将粗绒棉换成长绒棉纸张更据延展性,而换成丝帛则纸质细密有润光,手帕纸就是加了丝帛浆料的皱纸,但出于成本考虑普通的皱纸还是使用了粗绒棉浆。   “那、、不增添人手,余家现在一月能出纸多少?”   “三十令。”   “三十?”仓吉儿的眼中明显有失望的神色,一家大些的杂货铺子一个月能卖出黑麻原纸三令,三十不就是十家杂货铺子?这点货哪里用得着在四通市里占用一个门面?这门脸儿就是租兑出去怕也不止赚这几个铜板。   余敬惜也知道,而且按照童家这几日的销量,她估么着童家一月卖掉四到五令原纸都没问题,余家一个月三十令原纸丢进小业市都翻不起浪花。   “所以我觉得不如这样。”余敬惜身子微向前倾直视着对方:“你、、、很热?”   也不像是闷热出汗的样子,虽然额头布满了汗珠,但脸上没有一丝红晕反而隐隐发青。   “你这是不舒服?”余敬惜问他没反应,仔细一瞧却见他瞳孔都有些发散,急忙站起身走过去,才发觉这人掩藏在广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抵在小腹上,手背青筋迸出指节惨白。   “是哪里疼吗?”余敬惜拍拍他的肩,才发现他在不停的微微颤抖,顺靠这余敬惜的手掌慢慢佝偻起身子,倚靠着桌边额头上的汗水滑过长长的睫毛滴落在黑漆的桌面上。   “我去叫王掌柜,我去找大夫。”余敬惜见他痛苦便轻抚他的后背安抚说,这片刻后襟便已湿透,滑腻的绸和冰凉的汗传到手中的感觉如一块冷玉。   “别、、叫。”他打着颤儿,虽然疼的直不起腰,却没有纠眉结目,只是下唇两个被咬出的齿痕里渗着血丝:“菊、、儿、菊。”   “好好,我去找他。”余敬惜听他叫菊儿奉茶,知道是刚刚屋里伺候的小侍。   回头正好看到菊儿踩着楼梯往上走急忙招呼:“快来看看你家公子。”   菊儿也吓一跳,三两步跑进来哭叫道:“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一面伸手扶人,一面抽出腰间的手巾擦拭他额头的汗水。   余敬惜见仓吉儿被他摆弄得摇摇晃晃,便伸手将人揽到自己身上靠住:“你家公子可有旧疾?”   “啊?”   余敬惜见他一脸懵懂茫然的样子,一口气郁在心间提高声调呵问道:“你家公子是哪里不舒服?可带有药物?”   菊儿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时早就吓慌了神儿,直愣愣的盯着仓吉儿一脸无措。   “你去找王掌柜,让她快寻大夫来。”余敬惜压了压火气,今日怎么不是分儿跟来?换了这么一个蠢物!   菊儿连忙点头,跌跌撞撞就往外跑。   “别。”怀里的人儿费力的向后仰头:“、、让、、回来、、没事。”   “你疼得这般厉害,怕是急症,怎么还说没事?”余敬惜继续安抚的轻拍他的后背:“大夫很快就来,别怕。”   “你、、”仓吉儿又急又疼一时间眼前有些发黑。   “我看到隔间里有床铺,我扶你过去躺会儿如何?”手下的温度很低,这轻颤中有七分疼也有三分冷。   “不、、。”   余敬惜比划了一下自己和他的身高,相差不多啊。虽然这里女子的力气比较大,但是估计自己这小身板儿没可能完成漂亮的公主抱了,于是连拥带抱的半架着往百宝格后的床铺移动。   没发现怀里的男人,早就一脸羞愤的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烟絮笺   仓吉儿悠悠回醒时便觉得浑身的潮腻,湿润的发和冰凉的领口绞缠在一起像是根绳索,勒得人喘不上气来。湿冷的后背,僵直的腿,隐隐坠痛的小腹、、还有那黏滑的羞处。   屋外有人声,隔着多宝格的空隙能见到余敬惜淡蓝罩纱的背影,她坐在自己原先坐着的椅子上。   她发现了?圈椅也是上了黑漆的,应该不显眼才对。   又想着自己今日穿的草青绢缎裙,被她扶起来后怕是醒目得很。   真是多事!他羞恼的想,手掌攥紧身上的薄被,这只是平日里自己小憩的软榻,这薄薄的锦被聚不住热气,要是让他叫住菊儿现在怕是已经回到府里了,他好想念自己又软又暖的厚绒毯子。   “、、、本就畏寒,怕是冬日里还受过冻。”一个老夫人的声音娓娓说道:“气血不足,脾胃虚弱,失于濡养,不荣则痛。”   王掌柜尴尬的轻咳一声:“菊儿你要记好吴大夫的话,我楼下铺子里脱不开身,有事下去找我。”   然后慌张跑路,菊儿懵然的应答。刚刚吴大夫啰啰嗦嗦了一堆,他就听懂了一点,就是公子这几日不能喝绿茶,难道是因为自己煮的茶汤害公子腹痛?   余敬惜看着菊儿靠不住的样子直皱眉,只好自己开口询问:“不知道能不能先开一剂止痛的药?我见他疼的实在厉害。”   痛经这毛病余敬惜上辈子虽然没得过,但听的也多了。再说要养女儿总得教会她日常卫生、护理调养的一些小知识。如,学习掌握卫生知识,正确面对恐惧、紧张与害羞等心理变化。生活起居规律,勿贪凉喜冰。经期忌食生冷寒凉以免寒凝血瘀,也不宜辛辣香燥以免热迫血行。   到这里后虽然听闻过是男子生子,确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让她感受与前世的不同。惊讶过却没有反感和无措,无论是人或者动物,对于能孕育后代的物种总会给与更多的尊重。余敬惜也有自己的女儿,十月怀胎的幸福和辛苦,做女人的种种不便与方便,她算是品尝了个通透。免不得用关爱弱势群体的眼光看待仓吉儿,多了许多怜惜。   “月事痛乃常见病,关键在于日常养护,无需用药。”   余敬惜脸色变的不太好,疼成那样难道只能忍着?放到前世吃两片去痛片治治标也好啊。   “虽说无需用药调理,却也不可大意,需知常痛则情志过极,郁久化火,气滞血瘀,长此以往会影响孕育、早衰乃至短寿。”   菊儿听不懂前面那些名词,但后面的早衰乃至短寿他是明白的,一时间吓得小脸惨白。   “要缓解疼痛可以饮用一些姜糖水。”吴大夫摊开纸墨:“我再开一剂通调方,温补、疏泄、益血月事前后都可饮用,长期调理会有所减轻。”   吹干墨迹递给一旁的菊儿:“你先去买些红糖和干姜,用煮茶的小壶煎熬即可。”   向屋内望一眼有接着说:“最好能再买床厚些的被褥,他现在怕是冷得很。”   说完提着药箱站起身,见余敬惜眉间残有忧色便开导说:“你也无需担心,这次看着凶险只是被凉性茶冲到了,往后饮食注意些也不会如此。”   “许多男儿的这个毛病,在成婚后会有很大好转。”她拍拍余敬惜的肩膀:“看你也是个会疼人的,赶紧娶进门自己照顾就是了。”   余敬惜拱手称谢,倒是不会被这样取笑的一句话弄的神色慌张。   叫住菊儿,看着娃呆呆不太灵光的样子就不放心的问:“你知道要买什么吗?”   “红糖、干姜还有被褥。”看来他是记得先前余敬惜吼他了,所以回话的时候神情怯怯的:“还有取药。”   “让小二去取药,你先去买被褥。”想想怀里手帕纸上的那抹红色,还有男子脸色的羞愤表情接着吩咐:“你家公子出了不少汗,顺便买些替换的衣物,记得要棉的。”   菊儿想说我家公子不穿棉布衣服,但到底少了些胆气只得懦懦的应了。   片刻王掌柜蹬蹬的跑上来,想是知道丢下自己公子和年轻小姐独处一室不太妥当:“已经差人去取药,府里也让人送信去了,今日真要谢谢余小姐施以援手。”   说着一躬身抖袖施了一个大礼。   余敬惜连忙搀扶,两人谦让着落座,相谈起楼下诗会的事情,又说道木姨被蔡掌柜认出,不一会儿好几家墨斋的掌柜来邀请,这会儿怕是去了百味街的酒楼。   “已近午时,我已经在归云楼定了个雅室,还请余小姐赏脸共饮几杯。”   “王掌柜客气。”余敬惜一面回礼一面将视线投入内室,刚刚应该不是她眼花吧,里面的人怕是醒了。   王掌柜顺着她的视线看,心底了然这又是一个被自家公子收了心的女子:“公子怕是没什么胃口,回头让菊儿去归云楼取些粥,她家的粥品和小点都还不错。”   片刻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前面是抱着小布包裹的菊儿,后面的小二手中提着一床厚实的被褥。   见菊儿回来余敬惜应了王掌柜的邀请去吃午饭,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叫了菊儿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   “、、她刚刚吩咐你什么?”换掉潮腻的衣服打理妥当,仓吉儿眉宇间显出几分松快。   “啊?”菊儿正在整理他换下来的衣物,听到公子询问想了想才明白这个她说的是余敬惜:“余小姐吩咐,中午给公子点一碗枸杞猪肝瘦肉粥,清淡的小菜还有选些喧软的糕点。”   看到公子神色莫明的抚摸着袖管。   菊儿急忙撇清:“让选棉布衣服的也是余小姐。”   “棉布、、也好。”虽然没有绢丝的顺滑清凉,但是这种柔和温暖却是现在自己想要的。   “那菊儿去给公子准备午饭?”菊儿见公子没有反感余小姐的安排便试探的问,要是能顺便解决掉公子吃饭难的问题,那余小姐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仓吉儿摇摇头:“你先去煮姜糖水。”   这菊儿可是比分儿差得远了,看来想自己顺心以后要多开口提点他。   菊儿应着小眉头纠结成一团。   “姜糖水熬好了,再去准备饭食。”仓吉儿侧身向里躺下:“一碗枸杞猪肝瘦肉粥,一碟三色什锦,点心就要奶黄包好了。”   暖暖的被褥掩住半张脸,藏起来的嘴角勾起舒心的弧度。   浅浅的笑却染得眉目一片柔和。 作者有话要说:     ☆、灞桥笺   余敬惜看着仓吉儿吃惊睁圆的眼眸,这时到能看出跟小苹果一样溜圆的眼型,深蓝描白碎花的棉布上裳,一把青丝解了发髻拢在胸前,脸颊有几丝捂出来的红晕,靠坐在软榻上没了平日的傲然清冷,多了些许男儿的柔媚婉约。   “、、真的?”   “说来与你商量自然是真的。”接过他手中差点泼洒的姜糖水转对菊儿说:“温凉了就换掉,需喝得热热的才好。”   菊儿也看得出她对自己不满意,敛眉低目的陪着小意儿。   仓吉儿依旧眼神热切的追着余敬惜:“你真的要把皱纸的制法卖给仓家?”   “真的。”余敬惜将重新换过的杯子放回他手中,掌心还有些微凉。   仓吉儿低声称谢,目光中含了几分复杂,她好像真的跟旁人不一样呢,无论是哪一行的手艺人都很注重技艺的传承。母传女、师传徒,而自己与她相处不过一日,就从她那里学到了新的纸药配方,学到彩纸的工艺,学到了余家胶矾液制法,学到了用生宣制熟宣。像是皱纸这样的技术足矣媲美北宣,那是能传家立业的东西,岂是用金银能衡量的?自己真是占了大便宜,这便宜占得自己都有些忐忑不安。   仓吉儿想,这人怎么如此实诚?难不成谁请教她都教么?那不是在败余家的家底儿?   “天下最好做也是最难做的就是独门生意。”余敬惜温颜解说:“就拿这皱纸说,如果推广开了那是百姓家家都需用的消耗品,余家便是有天大的肚子能独吞的下这块饼?”   “皱纸这么容易被接受,最大的优势莫过于低廉的价格,如果从曲涧千里迢迢的运到洛阳,这中间的人工成本怕是很高的。”   “而且也犯不着折腾不是?做皱纸的原料在洛阳这边比曲涧还便宜一些。”曲涧附近种植的粗绒棉有限,比不得洛阳货物流量大。   “再说,我还想借助一下仓家纸坊师傅们的智慧。”余敬惜笑道:“这消毒的熏蒸消毒法可是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想要改进怕是不易,所以还想请纸坊的老师傅提提意见。”   “曲涧一方四城三十六镇足够养活余家,铺的摊子大了劳心劳力,那挣的就不是钱而是命了。”她带着淡然的笑眼中闪着勘破的睿智:“活在当下,知足常乐。”   仓吉儿意有触动,觉得一直紧绷在心头的弦被人松缓了几分。   “好。”他轻笑起来:“仓家只做洛阳这一片的生意。”   这是不打算让安阳老宅那边生产皱纸了,安阳城包含在曲涧周围的四城三十六镇里。   余敬惜看着眼前笑得眉眼弯弯的人儿,不再刻意微抬笔直的下颌线,没了白天鹅矜持完美的弧度,多了可亲可喜的味道。   恩,像是‘小媳妇儿’的味道。   余敬惜加深笑意,她喜欢这种味道。   “怎么笑的这么奇怪?”他用手背擦拭了下面颊:“我脸上可是脏了?”   “没有。”余敬惜目光柔柔:“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好看。”   仓吉儿露出几分羞恼的神色,用眼角瞥了她一下。   “平日里不笑也好看。”   “恩,我知道。”   余敬惜赞同的点头。   、、、、、、、、、、、、、、、、、   八月十七,距离新品纸会还有一日。   雅风街上各个商铺的活动也渐近尾声,热闹的人潮慢慢向雁塔月老祠汇集,十年一度的新品纸会将在雁塔月老祠外的广场举行。广场现在已经用黄色帛绢圈围起来,还有些戎衣皂裤的军士维持秩序,能见到一个个青布棚顶的小摊被搭起来。   “纸谱榜只有三十个位置,但这新品纸会的摊子有超过百家。”王掌柜用手指点:“外围的摊位会租给一些没有上榜的人,也不拘得纸坊大小,只要你能出得起钱自然能租到。”   “便是不能上榜,也是提高自家纸坊知名度的途径。”余敬惜点头,这种宣传会上的广告摊位前世也常见。   “除了麻纸,一般总会归分南北两派。”王掌柜道:“这些租兑摊位的纸坊大多规模不大,但却有些自己的特色,在纸会上露露脸如若被严蔡两家看上,谈价也有些底气。”   “谈价?”   “是啊,出售自家的技术,虽说制纸的流程差不多,但是一招鲜吃遍天么。我记得上一届新品会严家花了三千两买了久阳一家纸坊的纸法。”   “久阳那家不知在里面加了些什么,居然能让纸在夜里发出淡淡绿光。”王掌柜扶额:“她家好像姓久?”   “不是,她家是姓阳。”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接口说。   余敬惜回头一看,是个粉嫩嫩的小正太,十二三岁还不到挽发髻的年纪,披散的发丝中有用彩珠编缠的发辫,鹅蛋脸大眼俏鼻樱桃嘴,眉间点了一点朱砂显出十分娇俏。上身是烟霞色的云锦广陵合欢衣,陪着水雾草绿百褶裙,腰间一厥蝶戏水的裙压玉色泽斐绿水头十足。   “严小姐。”余敬惜看完小正太便向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见礼,看来这位严家小姐偏爱竹,这次一袭云纹绉纱袍上绣着飘零的竹叶纹饰。   显然严袖水没料到余敬惜居然认识自己,神色间带出几分诧然:“、、余小姐。”   余敬惜只在仓祖祭祀上见过严袖水一面,而后还是通过小苹果的指认对号入座的,但是严袖水却是将余敬惜的身家背景打听了个通透。按说以余家现在的式微和北宣是北纸的属派,南纸严家应该是不入眼才对。但作为有官方背景的严家,比一般的商家都关注朝中的风向,刘贵君在高圣夫后诞辰之后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多留一日在石窟寺作画,据说是因为余家献上新纸颇合心意。   衡江公主回洛阳走动频频,连严家也接到询问是否收藏有北宣,这一切都说明宫里有人近来偏爱余家的北宣。   余家的北宣能高居纸谱榜第五自然是好纸,但是北宣的产量委实少了些,以往每年八十张北宣还没有真正流入洛阳的市场,便被各家瓜分收藏。一张双螺北宣的价格等同一张相同面积的银箔,而皇宫里收藏的那张单丝纹北宣的价格已经超越了同样大小的金箔。   余家出新纸自然广受关注,严家也不例外的派人打探,余敬惜儿时呆傻突然好转、梅精油纸伞的绮丽传闻,浮水不沉的神奇熟宣,最近在小业市传得沸沸扬扬的皱纸,还有前几日余家木管事出现在博雅墨斋诗会的消息。   看着手中整理好的信息,严袖水比对当日仓祖祭祀上的各人。   “看来就是当日与衡江公主,在秋意亭喝茶的女子。”   “有点意思。”她轻笑道。   “什么有点意思?”坐在书桌对面描红的严惜儿抬头:“仓家哥哥请假不去书院,最近金园里没意思透了。”   严袖水有七个弟弟,只有严惜儿跟她是一父同出自然偏疼无比。   “那这几日你也告假,新品纸会跟我出去走走。”   男子十五绞眉梳髻后就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想想这几日姚侍君那边为了三弟陪嫁要同帘纸坊吵得乌烟瘴气,自己也该早为小弟准备才是。   恩,如果能谈下余家皱纸,小弟以后无论是嫁到谁家都有底气。 作者有话要说:     ☆、双鲤笺   严家不产麻纸,无论白麻纸还是黑麻纸。   虽说麻纸价格低廉,但架不住销量大啊,所以即便是蔡家的纸坊,白麻纸依旧占了全年产纸量的百分之四十,而其他的纸坊不只是生产白麻纸,连黑麻纸也会生产,余家纸坊兴盛时,白麻纸和黑麻纸的每年获利与普通宣纸相当,加上少量北宣,这三部分相加便是余家一年的总收入。   但是严家只产竹纸,因为光是朝廷专供和印书局他家纸坊就忙不过来呢。   严家自称是洛阳洛水侯府的分支,洛水侯府那是能追诉到前商朝的老牌贵族,因为在周朝建国立都时站对了队,洛水侯府吃着这从龙功底在洛阳低调的生活着。族中有人做着不大不小的官,有人做着不疼不痒的生意,竹纸严家算是洛水侯府分支中最出挑的,但这亲戚攀扯有些太过遥远,所以平日里并不时常走动。   但严家的根在洛阳是事实,所以严家共三房总有四十七个大小纸坊都分散在洛阳周边。严袖水出自严家正房,严母除了正君还纳了五房侍君,不过只有早年正君生的这一个女儿,后面连串儿出的儿子她都不怎么上心,在她看来儿子最大的用处莫过于为家族拉拢外援。所以严袖水的庶出二弟嫁给了江城袁家大小姐为侍君,袁家大小姐去年刚刚订为下任家主并接手了袁家印书局,严母也不小气将二条纸坊给了二儿子做了陪嫁,虽说是陪嫁但是江城毕竟离洛阳远了些,纸坊也搬不过去,不过是将每年的收益送去罢了。   严袖水的三弟还是庶出,年后刚订下了礼部一个姓王的通置郎,五品小官却是管着礼部采买的实缺。老三嫁过去是正君,姚侍君自觉腰板挺硬,这几日纠缠着严母让她一碗水端平,将同帘纸坊给儿子做陪嫁。   严袖水冷眼看着,自是知道以母亲的精明是万不能答应的,那二条纸坊名义上属于二弟的私产,却还是严家的老人打理的,将来想要收回不过多出些银子给二弟罢了。但是王家就在洛阳,同帘纸坊被三弟带去一定会换成王家的人打理,岂不是真正成了别人家的东西?   严家的四十七个纸坊在严母心中比儿子贵重多了,当初若不是三房那边争权将华林纸坊搅得败落,严母也不会答应严袖水拿它出来与仓吉儿打赌。外人只见仓家赢到了华林纸坊,却不知严家亦从这赌局中取得巨大利益。   严家四十七个,哦,现在应该说四十六个纸坊中,有八个名义上归二房打理,三房有五个。却还有三个在严家夫主的名下,严家夫主身出名门,当初严母迎娶他时也是下了血本的。这三个纸坊严夫主曾对严袖水说过,将来留与严惜儿做嫁妆,严袖水自是没有异议。但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如果这三个纸坊真的交到小弟手中被带离严家,那么严家的排挤、打压将会不惜余力,就像洛阳附近除了严家纸坊,再没有一家竹纸坊能立足一样,母亲的手段一向铁血。   仓家接手华林纸坊后以生产白麻纸为主,这五年的经营慢慢将老家那边洒金纸的生产中心也移了过来,严袖水一直赞叹仓吉儿是个聪明的男人。即使是白麻纸利润薄弱,不足以维持华林纸坊运作时,他也不曾将手伸进严家的竹纸市场里,所以母亲对华林纸坊的存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要从母亲手里保全这三家纸坊,那么只能效仿华林纸坊退出洛阳的竹纸市场,但是华林纸坊有仓家的洒金支撑,她又拿什么来维持这三家纸坊呢?   这时候老天将皱纸送到了自己面前。   、、、、、、、、、、、   “你真的见过梅花精吗?”小正太托着腮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没有。”这是第二个询问自己的人了。   “那你家花园里是有一株古梅吗?”   “是。”小院一角确实有一株老梅。   “你会给它撑伞吗?”   “、、不会。”   “你觉得梅花精是穿梅红色衣裳的吗?”小正太挺固执。   “如果有梅花精,大概是穿梅红色衣裳吧。”余敬惜耐着性子:“但我家小院的梅花精我没见过。”   “他送油纸伞给你是个好妖精呢。”小正太感叹道,压根就没打算接受余敬惜的解释。   “但他再好你不能娶他做夫君。”小正太肃穆着小脸叮嘱:“因为大姐说人妖殊途。”   余敬惜将视线转到一旁跟王掌柜闲聊的严袖水身上,她回了一个清淡的笑容。   “奇人每多奇闻,坊间传说也无恶意。”她执壶为余敬惜添茶以表歉意。   “余某哪里算得上奇人。”余敬惜略湿了湿唇,这严家小姐气质清贵面带傲然,一看平日就是个颇为自负的人,能这般婉转表达自己的歉意已是难得。   “刚学习制纸便有油纸、熟宣和皱纸这样的杰作,余小姐还能自谦不是奇人?”   王掌柜心底咯噔一下,她就知道这打着偶遇招牌的偶遇肯定不简单,严家小姐在洛阳也算是个名人,谁不知道她最可能成为严家下任家主?同样出名的还有她清冷的性子,除了必要的官宴,从不曾见她应酬过谁。   王掌柜在洛阳混迹多年自然也清楚,所以她厚着脸皮顶着明示暗示硬是跟来了,虽不知余家小姐和公子谈的合作如何了,但还没有签下合约她是知道的。这严袖水是打算挖墙脚啊!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已经传信回去,能跟严家小姐正面竞价的只有自家公子,只是不知大公子这几日身子可恢复了?能否赶来?   “当不得小姐赞誉。”余敬惜也算猜出她的来意,只是油纸用途限制销量不大,这严小姐感兴趣的不知道是熟宣还是皱纸。   “余家北宣声名赫赫,余小姐的熟宣也受到刘贵君的盛赞,纸谱节后怕是要引得洛阳纸贵了。”严袖水带着三分得体笑容:“四通市的文心墨斋是严家的铺子,还请余小姐多加照拂。”   “客气。”   “哼,假!”雅室的门外传来一句嘲弄:“谁不知道你们严家的文心墨斋只卖你自家产的竹纸?”   镂花的木制门扉被推开,一个大高个女子扶着一个木制轮椅站在门口,说话的就是这女子。   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八答晕春景深衣气质儒雅的男子,二十多岁一半青丝披散着一半在脑后挽成随云髻。在这里出嫁的男子会将头发全部盘起梳成发髻,这个明显超龄的男子梳的发髻表明他依旧是未嫁之身。   “蔡夫子。”严惜儿欢呼一声将手中茶杯一推就从座位上蹦起来。   男子带着浅笑点头致意:“打搅各位了。”   声音低缓柔和,却掩不住有些失真的沙哑。 作者有话要说:     ☆、翎管笺   女子弯下腰动作轻柔的将男子抱起,姿势标准的公主抱,男子很清瘦分量不重。见到有旁人看着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用手轻轻阻挡女子的动作,女子细长的丹凤眼微觑露出警告的意味,男子动作立刻僵直的停下,耳后到脖子染成一片绯红。   将他抱进门跟在后面的下人立刻将门外的轮椅抬了进来,重新将男子安顿好,女子抱拳正色对余敬惜施礼:“蔡皖晴。”   余敬惜还礼,女子十六七岁,少见的大高个子,举止利落英姿飒爽。   “我跟严小水不一样,说话很直接。”她大刀阔马的坐到桌边:“皱纸是个好东西,可不是红口白牙套套交情,然后扔点钱就能买到的。”   坐在窗边的严袖水微微颦眉,知道她在讽刺自家四处收购小纸坊技术的事,这里面有两厢情愿自然也有些埋汰事儿。   “莹光纸。”严袖水云淡风轻的端起杯,轻轻的三个字是提醒你蔡家也不是屁股干净的。   蔡皖晴嗤笑一声:“那艾家如今可是大地主人畜兴旺,就不知道久阳的阳家如今还能不能做夜光纸?”   严袖水抿嘴不搭,阳家的夜光纸技术,十年前的新品会上被严家收购这不是秘密,但是为了确保夜光纸的技术不外泄,严家这十年来一刻也没停止对阳家的打压,阳家纸坊五年前就已经被迫停产,但上月她还在母亲的书房见到关于阳家的消息,阳家夫主过世只留下不满三周岁的幼儿   “我只是提醒余小姐,这皱纸若是推广,与白麻纸、黑麻纸一样,在麻纸行业中成三足鼎立之势也是可能的。”   严袖水真的惊到了,她惊讶于蔡皖晴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如果蔡家真的对皱纸感兴趣,这不是提醒对方提价么?   “谢谢蔡小姐提醒。”对方将话说的如此直接,余敬惜也只好被迫接受这份好意:“却不知蔡小姐为何而来?”   “皱纸蔡家没兴趣。”蔡皖晴挥挥手:“你也知道棉纸里面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就够折腾人了。”   比起竹纸的单一用途来说,棉纸应用就广泛多了,市面上竹纸只有五六种,而棉纸却有五六十种,从装裱、扇面、风筝到丝绸的隔潮、茶汤的滤纸、扎纸铺的寿房,也许每一样的需求量都不如竹纸,但是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也够让蔡家一年忙到头。   “我想要的是熟宣。”她手在膝盖上撑得笔直:“熟宣在洛阳的唯一销售权。”   旁边的男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你、、心可真不小。”严袖水也惊异了一下然后取笑道:“便是蔡伯母在世时,也没敢说要拿下北宣在洛阳的唯一销售权。”   当年一张双螺北宣余家报价五十两,而流通到洛阳以后升值到了八十两,八十张也不过六千四百两,这个数目虽然不少却也不骇人。但是问题在于洛阳能拿出六千多两白银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些人中间比蔡家有钱的有,比严家有背景的也有,便是木姨也只能权衡再三然后一家分几张活活稀泥。   “余家的熟宣不是余家的北宣。”余敬惜淡淡接话:“如果只是论收藏价值,熟宣远不及北宣。”   熟宣只能用来制作工笔画,而且久藏会出现漏矾或脆裂,需要定期保养再加工。   “你要熟宣不是为了出售。”严袖水用肯定的语气说,熟宣再受贵君赞赏也不能更改它的局限性,更不可能达到北宣的热炒高度,这时候理智的做法,应该是先放一些在店里试试水。   “自然是要出售的。”蔡皖晴咧咧嘴:“不过要做成画儿卖。”   她伸出巴掌拍拍余敬惜的小肩膀感慨道:“你家做的东西都太少了点儿,八十张纸放在各家使,也就两三月的事儿。”   余敬惜侧侧目,你说的那是你家裁来做账簿的纸吧?   “他喜欢你做的熟宣。”她转向男子目光变得柔和:“为了以后不用到处给他找画画的纸,这熟宣卖不出去我也认了。”   男子露出嗔怪的表情:“怎么会卖不出去?我画的丑么?”   “不丑不丑。”严惜儿半蹲在男子身边:“蔡夫子画画可漂亮了,不然怎么能当我们的夫子呢?”   男子轻笑着抚摸他的小辫儿,轻声询问他怎么没去书院,一大一小一坐一蹲低声的聊开去。   “这熟宣初步定价六十。”余敬惜诚恳的说:“以后质量还能有所提高,但是产量大概只有这些。”   余敬惜打算将余家的熟宣做成精品,她看过从宫里送来的双螺纸,比木姨制作的生宣底子强了许多,这中间的最大差异就是长秆籼稻草的使用,在泾县长秆籼稻的种植也并不广泛,便是被包圆也不过多做一池料罢了。   “好。”既然下了决心,蔡皖晴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这次带来的熟宣数量不多,等到纸谱节以后清点好了再送到府上。”余敬惜道:“这熟宣与生宣的收藏要点不同,倒时我也会一一写明。”   “送到清轩墨斋就是了,那是蔡家的铺子。”一个清亮的男声接口:“就在我家博雅墨斋的对面。”   “大公子您来啦?”王掌柜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半天插不上话可憋屈死她了。   余敬惜目光在他身上一转,面色还有些白,身上穿的云霏妆花锦衣是明显加厚过的,身后不止跟了菊儿,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叔伯。   看来是比先前精神些了,余敬惜嘴角咀的笑意,心下稍安。   、、、、、、、、   “严某今日先告辞了。”严袖水施礼的动作依旧带着风轻云淡的味道:“明日纸会再见。”   余敬惜拱手回礼。   “该回去了。”严袖水拍拍还凑在蔡念儿身边嘀咕的幼弟,又正色向蔡念儿行一礼。   “咦?你倒是走得干脆。”蔡皖晴拦住男子还礼的动作,这一弯腰又该痛了。   “严家不产麻纸。”严袖水淡然回答:“没有皱纸依然是南纸第一的严家。”   “嘴硬。”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蔡皖晴啧了啧嘴,转向余敬惜说:“小心无大错。”   说完小心的抱起男子将他送进宽敞的马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将素青色的布帘放下,驾车的小童一抖响鞭,马儿踢踢踏踏的开始向前溜达。   “你将我放到垫子上。”   “车子摇晃得很,你自己怎能坐的稳?”   “以后出门还是让虫儿跟着我吧。”   “上次他差点摔到你。”   “总不能老让你抱来抱去,像什么样子。”   “管别人怎么说。”   “我、、是你大哥。”   “说出来骗你自己?”   “、、总是名义上的。”   “对了,你在楼上的时候挡我手不让我抱你。”   “没有。”   “哼?我上次说再拦着我怎么处罚你来着?”   “、、别,、、不能。”   用手指蹂()躏被她舔咬得微微红肿的双唇。   “下次继续不听话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狐郎笺   “你傻么?连着几日,三餐都是枸杞猪肝瘦肉粥?”余敬惜训完菊儿又转头面对仓吉儿:“你家的厨子该换了。”   菊儿被训得委屈,一天三顿枸杞猪肝瘦肉粥还不是公子自己吩咐的么?   仓吉儿心里也有些尴尬,以往这些事都是分儿打点得妥妥当当,厨房送来的吃食让他评评味道说说咸淡还行,真要说个材料指个菜名还真难为他了。这几日有颇多忌口,但具体有哪些他也不清楚又如何吩咐菊儿?所以菊儿一问他想吃些什么他也就随口说了枸杞猪肝瘦肉粥。   厨房里见公子能吃一点已经念佛了哪里敢自作主张?虽说三餐的主食都是枸杞猪肝瘦肉粥,搭配的小菜和点心还是丰富多变的。   男儿应该善针线通厨艺,仓吉儿不是一般的男儿。   “也怨不得他,不过是我自己想吃罢了。”仓吉儿还是能勇于承担责任的。   余敬惜露出不赞同的神情:“那日的吴大夫也交代了,须得注重保暖和进补,光喝粥如何补得起来?”   菊儿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菊儿愚笨,却不知道应当如何进补?”   “吴大夫说你家公子畏寒乃是寒凝血虚。”余敬惜想了想:“补虚、散寒要多食豆类与坚果,鱼应该以清蒸煲汤为主,羊肉温补也可以吃些。”   仓吉儿难堪透了,菊儿呆笨,而余敬惜这算是好为人师表么?   这种事怎么好一本正经的当着他的面讨论?   “好了。”他急忙出声打断:“具体什么的,你回去让厨房查看分儿定下的食谱。”   他这痛经的毛病明日府中怕是人人皆知了,心中不由画圈圈诅咒将分儿借去还不归还的衡江公主,也有些感慨自己这几年变得娇贵,想想五年前那段日子比现在艰辛百倍还不是挺过来了?不过是该给父君身边添些合用的人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门边的那个老叔伯。   这几日父君有些受凉咳嗽不能亲自照料他,便将自己身边常用的老人指派了来,按说这样年纪的男子多少懂得这经期禁忌和食补才对,可自己喝了几天的粥也没见这老奴提点菊儿。仓府的奴才都是族里安排的,他忙着外面的事务妹妹还小,父君又是这样绵软的性子,府里的规矩自然松散了些。   哼,怕是这些奴才没有听说本公子整顿仓家老宅的手段才如此懈怠,自己拼命劳累不就是为了让父君和小妹过舒心日子么?   这帮杀才!仓吉儿眼底泛起几分煞气。   “我见你面色还是不太好,明日新品纸会要参加吗?”   “本就打算让澜宜去的。”闻着蜜枣茶甜甜的热气,瞟一眼女子脸上明显的关心,仓吉儿心慢慢变得柔软。   那一大帮人还没走时,他一边跟严袖水打着机锋,一边应酬蔡晚晴的询问,还有空跟蔡夫子讨论刘贵君的新画或是安抚小正太激动的情绪,八方玲珑长袖善舞。等余敬惜送完人回来才发现,他靠坐在椅子里,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煞白。   这个好强的男人,余敬惜赞叹之余又有些心疼,他这么急匆匆的赶来还是对自己有几分不信任吧?也怪自己前几日没有直接与他签下合约。   “要养好身子才最重要。”她用手探了探桌上茶壶的温度满意的点点头:“等到纸谱节后我便去你家纸坊,保证在回曲涧之前教授完皱纸的工艺。”   仓吉儿目光有些呆滞的留在她触碰过的茶壶上,她是在确认壶里蜜枣茶的温度吧?他好像从未遇到过这么心思细腻的女子。那些拼命想在自己面前展现自己的女子,或慷慨,或多才,或高傲,或温柔,却从未有一个如此自然而细致。   自然得让人觉得她并未针对自己一人,细致得让人觉得她只会针对自己一人。   想到严惜儿软糯的叫她余姐姐的样子,仓吉儿突然觉得心底有些酸酸的,他比她大两岁呢,虽然偶尔会有被照顾的感觉,但是他却不会有权利叫她余姐姐了。   “严家小公子、、很漂亮吧?”   这个问题跳跃性有点大,余敬惜一愣,再想起先前跟小正太词不达意的聊天,有些哭笑不得。   “小孩子罢了。”   仓吉儿垂下头,抿起嘴角偷笑了。   “你还没说,仓家需要支付什么价格购买皱纸工艺。”   余敬惜用手指轻叩瓷杯:“我想了两种方案,先说说,如果不妥当再商量如何?”   仓吉儿端坐点头。   “第一种是一万两一次买断。”她竖起一根手指:“这其中包括上次我交予你看的普通皱纸和手帕纸两种,这个一次买断不包含余家以后新研发出来的皱纸种类,如果仓家想要继续学习新工艺需要再次商谈。”   一万两这个价格在仓吉儿看来真是太低了,不过他没有急着欢欣接着问:“第二种方案呢?”   “第二种方案,仓家只需要支付三千两。”余敬惜将竖起的手指变为三:“而我们需要学习仓家的一种底纹技术。”   仓吉儿想起熟宣上的乱纹:“为了北宣?”   余敬惜也不欺瞒的点头:“做不出双螺,只能另辟蹊径。如果能学到仓家的底纹,以后余家一年能产八十北宣,八十熟宣。”   仓吉儿沉默着,底纹技术是各家纸坊的核心技术,拼纸质、拼特色、拼产量进了纸谱榜前十的只有藏经纸一个异类,其他九个无一不是掌握了完整底纹技术的大纸坊。八十北宣每年都是余北宣亲手捞制,未曾全部教给木姨除了保密的意思外,未尝不是因为双螺的难度太高。   成纹其实就是控水,师傅讲授百遍不如见她操作一遍,这其中有技巧更多的却是亲和水的天赋,能体会变化模仿学习的称为顺水,这样的学徒便是严家蔡家都会大力培养,因为她们将来可能成为逆水大师,只有逆水才能控水成文,创作新的底纹。   “要知道便是教你,也不一定能学会。”仓吉儿说的是事实,聪明如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自然,虽不知我能否学会,但是我保证有人能学会。”余敬惜说的是柯煜。   仓吉儿手中的底纹有连七、四屏、分雪和晴雪四种:“分雪和晴雪不能教你。”   这两种不但是贡品,而且多被用于皇家御旨。   “好。”余敬惜不挑嘴只要能解决北宣的问题就行:“以后余家新研发出来的皱纸工艺,仓家也只需三千两就能购买。”   “我感兴趣的可不只是皱纸,以后你制作出的新纸工艺如果要出售,都要先考虑仓家。”他这句话带着薄嗔,这是不满意她将熟宣保养技术教授蔡家,这里面肯定会有胶矾液的制作方法,这个女子半点没有藏私的打算,连带着仓家也吃个暗亏。   他一拍手:“说起这个,上次我们讨论的彩纸有些眉目了,等纸谱节过后一起去纸坊看看,这里面有你一半功劳。”   看他微侧脸下颌抬高一副让你跟着沾光的表情,余敬惜轻笑起来。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绮秀笺   八月十八新品纸会   随着日子的推移天气越发有了秋空浩爽、天高云淡的味道,雁塔月老祠外的黄色帛绢曼布并未撤去,戎衣皂裤的军娘依旧肃然伫立。人很多,热闹中却井然有序,短襟粗布的平民百姓很自觉的远远围观,能进入内场无一不是阔袖长衫的斯文人。   洗的发白但浆得挺括的素面长衫,头上束发的也只有一方布巾,那是清贫人家的读书人。   梅花纹纱袍,白玉小冠的是小富人家的文雅小姐。   菊纹鸾鸟翠锦深衣,头上垂下飘逸雀翎带的是朝廷安排的文官。   更多的是各色撒花绉纱长袍,头上用圆包巾扎口缀着各色销金饰物的商人,在这样的场合里平日微挺的肚腩收缩了几分,脚步放得轻慢,彼此间招呼寒暄的声音也低了几分。   青布的小棚里一叠叠一卷卷的雪白纸张像极了天空漫溢舒卷的云朵,余敬惜背着手沿着小摊慢慢踱着步,她总觉得纸是有味道的,这种味道不是新印书册的墨香,不是钱钞交子上的熏香,不是公报贴示的油胶,而是纸本身的味道。   麻纸是略有些清苦像是鲜啤里掺入的蛇麻草,北宣是木香,如雪后初晴树林在阳光下舒展时的气息。竹纸是锐香,似是被斩断的嫩竹切口,微甜得引人靠近却见到青色的锋边。棉纸是蜜香,沉甸甸的在秋季收获的许多植物里都能闻到,熟透、饱满让人心满意足。   越是上佳的纸味道越是纯正,在这样纸类汇集之处,这种味道越发显得浓郁。   “光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逛的是百味街。”一个爽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余敬惜回头看到蔡皖晴推着蔡念儿的轮椅站在路中央。   “书之三味,诗书为太羹,史为杂俎,子为醯醢。”余敬惜笑着回答:“可见这纸就是未曾烹饪的食材。”   蔡念儿见她说的有趣也低低的轻笑起来,沙哑沉闷的笑声却不刺耳。   “可有挑选到合胃口的?”蔡皖晴取笑。   “美食当前,挑花了眼。”   “这里有卖吃的吗?”一个小脑袋从余敬惜背后探出来,葱绿的绸带编缠着发揪,上身是葱绿的琵琶襟上衣,下身是葱绿的小喇叭口裤子。   圆圆的小苹果今天是一颗微酸清甜的绿苹果。   “嘿嘿。”她拽住余敬惜的袖口傻乐:“余家,额,姐姐。”   余敬惜拨弄了下她额头的刘海:“你是仓家二小姐?”   “恩,我叫仓澜宜。”见她没有拿上次的事情取笑,小苹果也放下了心里那点忸怩。   “咦,肉丸子。”清亮的惊咦声从一旁传来,严惜儿越过严袖水快步跑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仓澜宜然后取笑道:“今天这身绿绿的是打算做翡翠丸子吗?”   仓澜宜一开始还扯着余敬惜的袖子有些遮掩,听他取笑便一跺脚大方的站出来回嘴:“我父君说,小孩子就应该胖胖的才显得可爱,瘦竹子。”   严惜儿自然不瘦,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已经舒展了身形,窄肩纤腰娉婷婀娜像嫩嫩的柳条一般,严家产竹纸,所以小苹果不满自己肉丸子的绰号,也叫他瘦竹子,一个十岁小孩能想出的最厉害的人参公鸡。   “你这是胖吗?”小正太不遗余力的打击她:“你这明明就是圆嘛,圆溜溜的肉丸子。”说完还冲她做鬼脸。   仓澜宜包着两汪委屈的泪水,瞅着余敬惜。   余敬惜摩挲着她的小脑袋,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不行:“我觉得不是圆溜溜的肉丸子,是颗可爱的绿苹果。”还是圆溜溜的。   小苹果破涕为笑,苹果好啊,大哥常常嘱咐自己多吃水果少吃肉,余家嫂子果然跟大哥一样有见识。   余敬惜上前一步隔在两个孩子之间,拱手向严袖水施礼,几人寒暄了几句便结伴继续向前闲逛。   外围的小纸摊不见麻纸,按照原料区分确实都能纳入南北两派,竹纸较少而五花八门的棉纸偏多,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奇思妙想。   “纸上描画的常见,纸上印画的也有,但这种以植物叶片为轮廓,搭配纸制作书签的方法就有点意思了。”余敬惜翻看手中几张白底草绿的书签,这是后世植物书签的不完整版:“底纸是芒面棉纸,其实不用描绘植物轮廓再用植物染料上色。”   这些书签充满野趣,比一般描花印画的书签多了几分灵动。   她抬头对着摊位后二十出头的摊主说:“许多植物叶片天生艳丽,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叶,葱翠的桂树叶,便是一些花、茎叶、果实或种子都可以用来制作。”   那女子想了想:“可是这些植物容易腐烂褪色,而且粘贴不牢会掉下来。”她自然是试过这些办法,最后不得不妥协用描叶上色的方法。   “自然以草本为主,不宜太厚。”余敬惜指着手中扇形银杏轮廓也渲染成绿色的纸签:“清洗其表面的污迹,上下分别垫上吸水性好的纸张,用熨铁熨平熨干。”这里已经有给丝绸衣服除皱的熨铁,一个平底铁斗里面放上火炭。   “调整好造型,然后用胶液固定,最后刷上清漆。”清漆没有后世的塑封效果好,但是你能对一张古代的书签提更高要求吗?   女摊主拱手谢意。   “纸风车常用棉纸,因为棉纸柔韧折叠弯曲不易变形。”余敬惜从竹架上取下一只涂染成粉红色的纸风车:“但是这家的风车用的是竹纸,竹纸轻盈挺阔更有撑劲儿,这样的风车更易于旋转,最重要的是竹纸上色比棉纸更为艳丽。”   严惜儿欣喜的从余敬惜手中接过风车,粉色的风车好像三月桃花娇嫩无比,果然比平日里见到的粉色风车更鲜活些,迎风一舞,风车滴溜溜的转得飞快,那粉色像是扩散出一圈儿迷蒙雾气。   “当然它也有缺点,比如不如棉纸风车寿命长,遇大风易开裂口。”   四十岁的摊主乐呵呵着也不恼,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行家面前弄不得虚假。   “余姐姐,你快来看这个。”小苹果举着手中一张扑克大小的纸牌:“摸起来好像我家的洒金纸啊。”   余敬惜走过去一看,摊位上摆放着绘制精美的纸牌,有十二美人,有四季之景,有繁花牡丹,有梅兰松竹。   “这是筹牌。”一般男子闺中取乐用来做筹码,或是小儿街头斗牌游戏:“这套动物七戏才是你玩的。”   “筹牌的底纸用了一些洒金纸的工艺,所以手感类似。”这种纸也用了竹纸为底绘画后涂抹了胶液做外膜。   胶液和胶矾液有很大的区别,一个是形成光滑外膜,一个是改变纸质让这层外膜紧附,折叠也不会断裂脱落,光是涂胶的纸是不能做大张的,所以筹牌不过巴掌大小,而洒金纸却能做到八尺。   八尺是洒金的极限,同样用胶矾液熟纸的熟宣为什么能做到一丈六呢?除了北宣本身比竹纸更具吸附力以外,还因为它使用了纸轴,这不是生产工艺而是一种收藏手法。大幅的纸张如果直接折叠那么日子长了总会留有折痕,特别是用过含胶工艺的纸类,胶裂、折痕、毛边会毁了整张纸,这时候大幅的纸张应该用硬物制成纸轴,用丝绸卷布的手法制成纸卷来收藏。   看着小正太和小萝莉争抢着那套动物筹牌立眉竖目的样子,余敬惜从摊位上要了两张空白的底纸。   “来,用这个比赛,谁赢一局就能得一张筹牌。” 作者有话要说:     ☆、素尺笺   她摊开的左右手心里各蹲了一只纸叠的青蛙,用墨点出的眼睛乌黑圆溜很是有神。   将纸蛙放在地上,用手指摁住它的屁股然后松手,小青蛙突的向前一窜,小苹果发出一声惊呼跟在后面也往前一蹦,两只小手合拢一罩像是真的捕捉青蛙一样。   “我也要我也要。”严惜儿从余敬惜手里要去另一只,凑到蔡念儿身边献宝。   “余小姐真是巧手。”蔡皖晴看见男子面上笑意盈盈也跟着心情大好。   “不但手巧,懂的东西也不少。”严袖水的夸奖语气淡淡的像是直述:“又是油纸又是麻纸,便是竹纸和棉纸也懂的不少,看来余小姐不是只打算守着北宣的祖业了。”   “山不拒细壤,方能就其高,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余敬惜直起身继续向前走:“手艺一途与学识并无不同。”   前方的摊位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其他摊位最明显的差异,就是摊位上摆放的纸,泛着黑麻纸特有的黄褐色泽。新品纸会并没有将麻纸拒之门外,但是无论白麻纸还是黑麻纸,利润微薄而且不愁销量,在新品纸会上特意推广似乎并无意义。   余敬惜从摊位上拿起一块纸,是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   方方正正,有半个小指节厚,分量不轻。   “这、、也是纸?”严袖水皱眉,大约觉得这么蛮笨的蠢物实在是辱没了纸这个字。   “你这就是没见识了吧。”蔡皖晴扬眉:“这是油坊用的滤纸。”   这里的榨油工艺还是传统的物理压榨法,菜籽去杂、破碎、蒸炒后会放入油井里挤压,光是细腻的油料挤压的效果自然不理想,所以会用一层滤纸一层油料的方法填充,增加摩擦力以外更能过滤掉细微的杂质,让出油成色更为清亮。   余敬惜仔细观瞧纸的横切面,一共三层,每层中间夹杂着粗麻纤维,这些纤维不是胡乱填充进去的,而是顺着一个方向整齐排列。   “油坊滤纸?”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妇人从鼻子里发出嗤笑:“要卖多少油坊滤纸才能在这里租个摊位啊?”   老妇人头发花白,一身蜜合色细棉硌纹长衣,下摆撩起一角别在腰间露出里面棕色锦裤,刚刚应该是蹲坐摊子后面摆弄什么。   蔡皖晴也不计较,凑近到余敬惜手里查看:“、、是好像有那不一样,恩,滤纸好像没这么厚。”   余敬惜点点头,油坊滤纸她在书上也见过相关描写,黑麻浆掺杂一定量的干料粗麻,纸质如板。但是那个板却跟手上这个板差了多去,她掂量了一下重量,又用手扳折,这分量和硬度快赶上前世的木材复合板了。   “表面颜色不鲜,工艺粗糙,应该不是用来装饰。”她用手抽出一根完整细长的粗麻纤维:“特殊用途的话,粗麻吸潮隔热,这板料应该是用来建筑防潮的。”   建筑?修房子?几人一愕然,这个领域跨度也太高难度了吧。   “咦,小女子儿见识倒不错。”老妇人惊讶了一下:“没错这就是防潮板,南方多雨,经常会在木制板料后面加填这个。”   吴家做的是帮人造屋建园的买卖,吴老夫人一生好强最是爱与人较劲,平日里这防潮板自供自足反正也是个粗物。今年六月多雨,家中接了朝廷翻建安平粮仓的活儿,这防潮板在北方用的少自然也少有库存,一时忙乱便想着找个纸坊下单,谁知一连寻了七八个纸坊却没人愿意接。   防潮板是个粗物却要反复浆打晾晒增加硬度,里面的粗麻也需要整株晒干捶去外壳提丝,跟麻纸工序大不一样,纸坊不愿意费这个功夫,吴老夫人着急上火两下就对吵了起来,纸坊的人说,这防潮板它算不得纸,纸坊不愿意做也是自然。   吴老夫人较上了劲,这同样是麻纸浆和粗麻做出来的怎么就不是纸了?憋着一口气的吴老夫人在新品纸会上租了个摊位,她想我这防潮板都上了新品纸会了,看你们以后谁还能说它不是纸。   纸板自然也是纸,例如前世的瓦楞纸箱、单层纸板、茶板纸等属于工业用纸。   “、、你说,这防潮板是纸吧?”吴老夫人说话快起来像吵架一般。   余敬惜在一旁点头,剩下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蔡皖晴点头表了个态。   “娘,你又跟人吵架了?”一个三十多的女人挤进来:“你说你非要来,不是花钱找气受么。”   “呸,你老娘我什么时候错过,等回去我就找李家那老货去,敢说我的防潮板不是纸。”   吴家女人露出无奈的笑容,拱手向周围的人致意。   余敬惜被她手上拿着的一块小方板吸引了视线,便上前几步借来观瞧。   手中的板料已经无限接近后世的木材复合板,两块薄木之间夹杂着屑状芯材。   “这是后来我家用来代替防潮板用的三合板。”她介绍一句又转向吴老夫人:“陈大人说用这板子建的库房隔热保温、密封防潮,她家新楼就让用这个。”   余敬惜继续研究手中的木板,还伸手从中间扣除一点芯材放入口中品尝。   “这里面做芯料的是岩棉料和木屑。”吴老夫人好心的解答,岩棉是玄武石高温熔融而成,有极好的防火性,木屑就是锯木板留下的木渣儿。   “对啊!就是木屑。”余敬惜眼睛亮得怕人。   她原先以为所谓的原木纸就是指的棉纸,但是想想前世的环保宣传,说什么省一张纸就少砍一棵树,如果只用树皮制纸为什么非要砍树啊?现在的人都知道,截取树枝剥皮制纸,护本养枝不随意砍伐。   现在她知道了,原木纸浆指的是将木材打浆制纸。前世她挑选卫生纸时,总会找上面注明百分百原木纸浆的来买,这样的卫生纸光滑如缎,色泽温润,有淡淡的木香味,轻撕时有一股弹性,没有毛边,不会飞舞毛屑,比皱纸强多了。   前世的人讲究环保,但是这里还处在砍柴烧饭的时代,这里的人也注重栽树护林,因为不种树以后就没得烧了呢。   “谢谢。”余敬惜将木板归还给吴老夫人然后真挚的道谢。   一颗树能提供的木料比树皮可多多了,也许这对挑剔材料的北宣没帮助,也许对用嫩竹做的竹纸没帮助,但是绝对是棉纸大()跃()进的一步。   更多的纸,意味着更多的书,意味着更多的孩子能用得起书。   余敬惜振奋的想着,对蔡皖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唬得她一惊。   “怎么笑得如此渗人?”   “怎么能说渗人?”余敬惜笑道:“我这是阳光灿烂。”   “切。” 作者有话要说:     ☆、饮马笺   纸谱榜前五的摊子在场中央,虽然也是青布的小棚但占地面积与周边的间隔大了许多,一路走来不断有人向一行人寒暄致礼,严袖水和蔡皖晴久居长安自是人熟面广,但余敬惜惊异的发现亦有不少人向蔡念儿施礼。这里是女尊,女子大多有些大女子主义,莫说是向男子施礼,拖家带口遇到时向别人介绍往往都会忽略而过。   余敬惜也见过严袖水行礼,原本以为她尊敬有礼是因为蔡念儿是严惜儿的夫子,可这一路行来施礼的女子老老少少年龄跨度挺大,她们认识蔡念儿而尊敬致礼,仿佛他是个了不起的名人。   也有人用询问的眼光看向余敬惜,跟严、蔡两家并行的女子少不得要打听打听,于是不断有窃窃私语从背后传来。   “她就是余家痴儿。”   “她就是给刘贵君献纸的余家小女。”   “她就是做油纸伞的那个。”   “她就是被梅花精迷住的女人。”   “她就是、、、。”   蔡皖晴皱着眉回头扫视一眼:“洛阳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碎八卦了?”   严袖水不以为意:“你没见到她之前不好奇?”   “而且今日最出风头的就是她家了。”她将手中折扇一指。   广场中央的人头密集了许多,而最多的两处就在余家和仓家,余家请了刘贵君的《燃灯佛授记释迦》简画,这幅佛画是今年为了纪念高圣夫后诞辰所做,刘贵君非常重视,宫里派出八名内侍随行维持秩序。   而仓家有衡江公主的大幅草书《和人雪晴书事》,洒金纸不易留墨本不宜写草书,但衡江公主这幅字飞鸟惊蛇、骤雨旋风、力透纸背,显示出非凡的笔力,便是纪太傅也来摇头晃脑的陶醉了一番,她是衡江公主的启蒙老师,衡江公主的字就是她一手教出来的。   “你那边现在人太多我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不过下午要留出时间让他好好看看画。”蔡皖晴一边帮男子整理后襟一边对余敬惜说,她是最不乐意带他到人多地方来的,总是躬身还礼这么片刻后襟已经微湿,怕是腰疼的很。   蔡念儿薄嗔了她一眼:“下午结束自然是要送回宫的,她哪里做得了主?尽难为人。”   “那边你又不乐意去,总得现在看个够。”她轻声嘀咕:“给内侍打个招呼不就行了。”   蔡念儿握住她上下忙碌的指尖,态度坚决的摇摇头。   “好、好。”都听你的。   余敬惜看着两人间的脉脉温情,这怕不是她亲大哥吧?这明显已经超出‘亲情’有了‘奸()情’的味道。   众人分散,余敬惜向自家摊位走去,远远便见到木姨坐在摊子后面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模样。   “咦?我还以为木姨今日怕是要忙得分身乏术。”   木姨笑呵呵的让出半边长凳:“也没什么可忙的,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   她长吁一口气:“前几日在酒会上我便说过余家暂时不会出北宣,那时小姐还没与仓公子商谈好,而且也不知道柯煜到底能学到几分。”   余敬惜笑道:“木姨该对她有信心才是。”   木姨点头:“但是我觉得现在也不宜改口,毕竟这北宣最后能不能成纸还得试过再说。”   这点余敬惜也是赞同,她早过了咋呼的年龄,所以便是刚刚弄清楚原木纸浆的做法也没有立刻告诉蔡皖晴,倒不是她想要藏私,只不过知道原理和实际操作总有些距离。   “这熟宣纸前几日那些掌柜还在观望,今天见到刘贵君作画的事情不是谣传又纷纷来求,知道被蔡家包圆以后脸色很是难看。”木姨想着就大笑起来:“反正过几日咱们就回曲涧了,这些人就让蔡家去应酬吧。”   以往的北宣纸为了不让人赚那三十两的差价,木姨总是亲自到洛阳来周旋,现在小姐一股脑丢给蔡家她也省心不少。而且她知道小姐的主要心思放在皱纸上了,比起北宣来说,小姐对自己一手研发出来的皱纸更有感情。   “对了,衡江公主先前也来过一次,后来听说仓公子来了就去了仓家的博雅墨斋,她留下话来,让小姐抽空去见见她。”木姨不知道太学院发生的弯弯绕绕,不过见到贵人对自家小姐如此看重很是高兴。   余敬惜近来一直留意消息,见她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就解决了事情,很是为她高兴,但这几日看到仓吉儿离了分儿的种种不便,又有些暗恼。   “那我往博雅墨斋走一趟。”   、、、、、、、、、   “余姐姐。”小苹果见她刚进门便面有忧色的上前拉住,然后小声靠到她耳边说:“我看见大哥哭了呢,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衡江公主带出来了。”   余敬惜抬头给了屋里端坐的衡江公主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一袭五曜凌云锦衣依旧是大红色,见到余敬惜看过来便向内室努了努嘴。   片刻仓吉儿和一个容貌秀丽的男子挽手走了出来,余敬惜打量他眼眶微红、眉宇间却没有忧色。   三言两语将仓澜宜打发出去,仓吉儿将那男子推近几步,他端庄娴淑的行一礼,裙不摇袂不摆。   余敬惜还礼有些惊讶问道:“、、分儿?”   “以后可不能直呼名字了。”仓吉儿拉他坐下:“罗家小公子的闺名只有他的妻主才能喊。”   “公子又取笑我。”他大眼睛一翻终于有些熟悉的味道:“便是贵君也说,学这些东西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自己要随着本心,否则天长日久不就变成其他人了?”   余敬惜仔细打量他,一面暗暗惊异古人的包装技术,衣服发饰是精美的贵族物品,自然与以往青衣白裤的小侍打扮不同,要说原先分儿给人影响深刻的,就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和一张肉嘟嘟可爱的小嘴。   现在大杏眼被描成了长尾凤目,贵气中带着三分乖巧,肉肉的双唇靠近中间的部分颜色加深外围唇线被摸淡,点睛之笔是下巴上的红痣,娇媚无比引人注目,见过现在的分儿,印象深刻的应该就是这颗红痣了。   “你是怎么一下就认出来的?”仓吉儿问道,跟着衡江公主一起进来时他都没认出来。   余敬惜笑着摇头:“我哪里是认出来的,不过是看到公主殿下然后猜到罢了。”   “我就说嘛。”分儿一瞪眼:“早上张教习还夸我来着。”   “以后你可以大大方方的跟我走动,只是言语间要注意些。”他轻拍分儿的小手:“刚刚澜宜不是都没认出你来?”   “小小姐。”分儿鼻子一酸,虽然他这几年跟公子留在洛阳的时间多,但是老家主在世时他做过主院的洒扫小侍,小小姐刚出生他就见过。   “父君那里我会找时间去说,他是知轻重的人,你放心。”   分儿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难过自己要离了公子离了这个自己视为第二个家的地方,欢喜的是自己不用再担心公子嫁人为侍,余小姐人很好呢,热心又聪明跟自家公子相配。   “余小姐。”分儿牵着自家公子的手:“八月雁南迁,错过就要等到明年啦。”   “啊?”余敬惜不解。   仓吉儿脸颊升起红云:“我可听说宫里的雪雁已经送往疆城,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衡江公主已经束发,分儿也已经绞眉,而自己呢?   他将视线落在余敬惜半散的青丝上,那时自己都二十了。   二十,真的很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梨雨笺   送走衡江公主两人,菊儿新煮了五红茶送上来,分儿的事情刚刚也没避开他,这孩子现在还两眼微直有些发蔫。   “不要紧。”仓吉儿见余敬惜打量菊儿就开口道:“他爹娘和姐姐都被我遣回安阳老宅做事了,最近府里的人也换得七七八八,这事儿也算是赶得巧。”   菊儿面上一白,他虽不聪明但是公子这话讲得却明白:“菊儿愚笨得很,自是全凭公子吩咐。”   “你能喝这五红茶吗?”五红茶是红糖、红花生、红枣、红豆、枸杞煮熬而成:“算了,还是让菊儿再去煮一壶绿茶来吧。”   菊儿连忙去了楼下的茶水间,小阁楼上就剩两人一时间安静下来。   余敬惜看着捧杯喝茶的仓吉儿,今日脸色好看了许多,隔着杯子袅袅的雾气更显得眉目如画,有残留在唇上的茶珠儿红润润比唇色还深三分,余敬惜突然觉得喉咙发干不由轻咳一声。   “你今日还没去看过新品纸会吧?”   “嗯。”仓吉儿用鼻音哼答酥酥软软带着几分慵懒:“觉得身上没劲儿,懒得动弹。”   如果不是衡江公主一早就传信叫他出来,今日他本打算歇歇的,不过现在能与她相遇,这样坐着清谈片刻心里也有无限欢喜。他总算是了解衡江公主,往常有事没事老来晃一圈的心情,便是看着这人、发现这人就在身边,心里就像住了只唱歌的鸟儿,不喝五红茶也有甜味儿。   他这是喜欢吧?就像衡江公主喜欢分儿一样。   衡江公主和分儿就要成亲了呢。   那自己呢?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送来雁儿。   想到自己会带着这样甜蜜蜜的心情绣嫁,就觉得很期待。   这是以往不敢想,但如今也能把握的幸福。   仓吉儿嘴角弯弯。   余敬惜讲着上午在新品纸会的见闻,对面的男子单手托腮听得专注,也不知道哪里让他觉得好笑,于是嘴角勾起慢慢的定格住,柔柔看过来的目光像秋日一样暖烘烘的让人心口发烫,她不由得放慢语速放轻语调,不觉间回荡在屋里的声音变成了温言呢喃。   蹬蹬的上楼声像是惊扰了这幅画面,仓吉儿耳后一片火红,他羞愧于自己的走神,余敬惜讲了半天他居然没听进几个字,只恍惚记得说道下午蔡念儿想要看画。   他掩饰的喝了口茶然后说道:“蔡夫子也擅长佛画,恩,不应该说佛画。他擅长画物,无论人物植物动物总是惟妙惟肖,而且喜用彩墨。便是和太傅也没阻止金园书院画园里,悬挂他的松鹤延年图。”   “一路行来我发现许多人对他施礼,就因为他是夫子?”菊儿给她添了一杯茶汤又退到门口。   仓吉儿摇摇头:“因为他是让人敬佩的小英雄。”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始讲述,第一句话就把余敬惜吓了一跳。   “他是三皇子。”   “如果他愿意的话,衡江公主应该叫他一声三哥。”   、、、、、、、、、   周朝灭商建国不过百年,跟历朝历代一样,周朝皇室一直没有放松对前朝贵族的监控,商朝被灭时整个皇室只剩下一个远嫁的皇子幸存,这个皇子嫁了一个巨富海商,在朝代更迭的乱世刚起这个海商就举家迁往海外避祸。   新朝刚建民间免不得有各种盗匪流寇,百姓们自发组织了各种乡团教会操练御敌,如当时有名的百炼团,岳家会,白莲教等。虽然这些民间团体随着盗匪清剿慢慢被官府取缔,但白莲教偷偷生根了下来。   白莲教依托道教有点巫医底子,在贫苦百姓中很有市场,周朝奉佛却也没有灭道,所以白莲教没有受到过多的打压。到了高圣后时引起她关注的是洛阳迅速蹿红的几家新贵,经商出身手中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货源,乐散好施在百姓中口碑极佳,但是她们都不信佛而信道,白莲教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御案之上。   皇上一关注自然有更多内()幕被挖掘出来,虽比不得佛教信徒但白莲教信徒也颇多,而且近些年有慢慢向贵族上层渗透的趋势。白莲教不缺钱,每年在各地总会举行许多慈善布施活动,名声极好。她们用来布施的钱财都来自商家信徒的捐赠,其中最富有最慷慨的姓陆。陆家是海商,据说家中有巨船过百小船数千。陆家祖上是皇亲现在也是国戚,因为生下三皇子的陆侍君就出自陆家分支。   高圣后皱眉,因为挖出这个陆家的时候,三皇子已经五岁了,陆侍君虽不受宠但是一直贤良淑德颇为安分。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宫中却传来陆侍君自尽三皇子失踪的消息,一时间流言纷飞,说她为了剿灭前朝余孽不惜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   说她因为高圣夫后过世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要吃亲儿。   说她被陆侍君刺杀命悬一线,因为陆侍君要为商朝皇室的先人复仇。   那时夫后新丧,内忧外患让高圣后一时心力憔悴,苦不堪言。虽然暗中搜寻三皇子的行动一直没有间断,但是整整一年毫无头绪,高圣后失望,猜想怕是已经如陆家先祖一般飘洋出海了。   从三皇子失踪又过去三年,时间总是能淡漠伤痛。就像每年新春灯节庙会上总有拍花子掳走小孩,但是每年新春灯节庙会依旧有小孩出来玩耍一般,人们总是记住喜悦而淡忘了那些失去的悲伤。   但是八岁三皇子不会淡忘,他从小就跟着刘贵君学佛画,他有天生过目不忘的恐怖记忆力,他记得每张孩子惊恐的小脸,无论是今年新虏获来的十个童男童女,还是去年、前年那些被割断喉咙摆在祭坛上的孩子。   洛阳属北,年关有雪。   他站在阁楼上隔着漫天雪幕望向皇城的方向,是的。他没有被送出海,三年来他就洛阳,他甚至知道这里离皇城有二十二条街,要穿过六个居坊。   今天是正月十六,昨日十五灯会的残存绚丽被一片雪漠吞噬,漫天漫野的白,白天一样昏暗,夜晚一样明亮,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除了下雪老天似乎不打算再做些什么。   但他知道时间没有被拉长,再大的雪也压不住前厅喧嚣的丝竹,她们在庆祝,不是庆祝新年,而是庆祝即将到来的祭典。   夜已深沉,他确定光线不会变得更昏暗了,于是紧了紧身上的小皮裘衣,披上白狐狸皮硝制的披风溜进后院的厢房。   后院的厢房没人看守,只是门上挂了锁,他踮起脚尖将从外面挡上的木窗撑开,昏暗的灯光里,十个三到八岁不等的孩子蜷缩在破败的棉絮中挤作一团。   惊恐、茫然、无措和恐惧的目光透过木窗投射在他脸上。   “我想救你们出去。”他的小脸被雪光映衬得模糊:“你们不会被卖掉,因为你们今天晚上就会被杀掉。”   “我不敢保证我能带你们脱离危险,但是我想试试。”   “愿意跟我试试的就伸出手来。”   他从窗户上将手递进去,等了很久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握了上来,他拽着她从小窗户里爬出来,看到眼前粉团团的小女娃娃,他捏捏她的小脸问:“你几岁了?”   “三岁。”女娃娃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我叫蔡皖晴。” 作者有话要说:     ☆、长鸿笺   藏匿三皇子的这家商人是南方人,后院是占地颇广的南方园林,春有花繁草茂满园华丽,夏有翠竹落英山石雅趣,秋有鱼戏绿波花浓和谐,就只有冬季显得萧条些,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雪掩盖,模糊的能辨认出一些轮廓。   雪很大,偶尔还夹杂着一阵风:“我记得后院角里有堆放的太湖石。”   三皇子扶了一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女娃,顺手摸了下她身上的小棉袄,幸得这些孩子都是被大人领出来逛灯会的,身上的穿得厚实。   冬日园中少水,这家商人收购了一批太湖石打算重新修葺园中山池,动工没几日她新纳的小侍被诊断出有身孕,那小侍嫌弃后院吵闹所以只得暂时停工,运来的太湖石堆砌在院落一角临近高墙。   十一个孩子连拉带拽的攀爬上去,这就能看出贫苦人家的野孩子和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的差别,三皇子计划的很周全但是自己却拖了后腿,费了好大劲才被上面两三个人硬拽上去。   院墙很高,即便是靠上端有扇形装饰小窗落脚,下面还有将近三米。   “不怕,你们拽着点我的披风让我先滑下去,下面雪厚着呢摔不着。”他吩咐两个大点的女孩儿。   蹭落的雪从领口袖口灌进来化成冰冷的水,拽着披风系带的手指勒得生疼,他不敢往下看只能一点点的往下蹭着,片刻手中的披风被绷直,他知道披风的长度放到了尽头,深吸一口气打算松手跳下去,就听到头上有人小声喊:“哎呀!你快放手!”   还不待他反应一个黑影裹着披风坠了下来,连带着他重重的摔在雪地里。   “小哥哥,你疼么?”披风里钻出了蔡皖晴,虽然她很好心的想要帮忙一起拽披风,但是似乎帮了倒忙。   三皇子闭了眼半响才将眼泪吞回去:“还好,就是腰有些疼。”   然后再将披风卷起来扔上去,上面放下面接,终于将大家都平安带了出来。   “我们往哪里去?”蔡皖晴四处望望,并没有如她想象的过了这面墙就能见到自家爹娘。   三皇子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指向前方:“皇城。”   二十二条街很近,如果乘坐马车仅需一个半时辰,二十二条街很远,如果要让这些孩子用脚走怕是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风和雪都很大,大得连各府门口悬挂的府灯都吹灭了,黑压压的屋檐像是择人而噬的怪兽,从鼻子嘴巴里呼出的热气片刻就被吹散,冰冷的气息连口腔里都冻得有些麻木。   队伍安静的向前移动,两个大点的孩子中间夹着一个小点的,松软的积雪淹过了脚踝,幸好洛阳街道都用了平整的石板铺成,孩子们虽然走得吃力却很平稳。   时间慢慢流逝,终于有孩子坚持不住小声的抽泣起来,看着蹲在面前查看自己的三皇子,他小声的说:“我脚冷、、也好疼。”   这应该是个富家的小少爷,约莫四五岁,脚上是双绣制精美布底缎面的小棉靴,融化的雪水将它湿透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热气儿。这种缎面鞋子还没有平民家的粗麻布防水,不过这样的富家公子平日里哪有机会让他淌着积雪走?   “我背你。”蹲下身子的女孩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和三皇子一样八岁。   又往前走了许久,三皇子默默的数着,这是第八条街,走过这里应该就出了第二个坊了。果然,转过高高的坊牌楼,一条宽宽的河渠出现在眼前,河中已经结冰一座四孔大桥横跨其上。   八岁的女孩伸手拉住三皇子:“我知道这座桥,去年我娘给人送货我坐她的牛车路过这里,我娘说这座桥叫牡丹桥。”   “跟我来。”她托了托背上的小公子:“我知道有能避风的地方。”   上次路过时还是秋季,她见到岸边桥洞里有小乞丐出入,娘亲解释说现在天气不凉所以住桥下还算舒服,冬天里这些小乞丐都会去大佛国寺,哪里有朝廷开办的收容所。   钻进桥洞风雪果然小了不少,她们甚至找到了小乞丐用来窝身的稻草堆,不过大部分都潮湿了,剩下的小块地方挤一挤也能坐下七八个孩子。   “不能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他们没力气。”女孩说:“让他们躲在这里,我跟你去找人。”   “元秋姐姐。”一个比她略小些的女孩拉着她的衣角哽咽的哭着:“我怕。”   那个被叫元秋的女孩推了她一把:“哭什么哭,你还是女的么?怎么比小少爷还娇气。”这话又引得刚刚让她背着的小公子呜咽起来,像是传染一般,接连又响起四五个哭声。   “你和他们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我认识路。”三皇子蹲下身看着眼眶发红却强忍着的蔡皖晴,掰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跟小姐姐留在这里。”   想了想又解下身上的狐狸皮披风裹在她身上:“不怕,我去找你爹娘来接你。”   单薄的身影闯进风雪,那被风掀飞的衣摆舞动着,让蔡皖晴觉得他像自己秋日放飞断线而去的纸鸢,她惊恐不安只能更紧的裹住身上还残留少年体温的披风,瞪大的眼睛看着外面微亮的雪地,看着光线一点一点慢慢变得更亮。   最后来接她的当然不是她的爹娘,而是穿着黑色锦衣带着红璞帽的官差,在洛阳府衙温暖的屋子里吃过饭,这些孩子被带到前厅让家人认领。蔡皖晴也见到了哭的稀里哗啦的母亲,和一边哭一边拧母亲耳朵的父君。   “小哥哥。”蔡皖晴拉了拉父君的袖口提醒。   “对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旁边的差娘叹息的摇头:“情况不好,身上的冻伤和冻掉了两个脚趾头也罢了,嗓子被风呛得咳了不少血,膝盖和腰也伤得厉害,陈大夫说怕是、、要瘫。”   “他可有家人来寻?”   “没有,听那个叫元秋的女孩讲,他是从外面把大家救出去的,怕是往些年丢失的孩子,被人一直关养着。”   “真是个坚强又心地善良的孩子。”蔡相公感叹着,抚摸着怀里失而复得的女儿道:“什么时候能见他?我们想要当面致谢。”   “一直都醒着,不过这会儿府尹大人在里面,那少年要了纸笔怕是想要说些什么。”   三皇子没有写什么,而是将参加祭祀的那些女人的模样画了下来,洛阳府尹依照这些画像抓捕,捣毁了白莲教在洛阳的几个据点,缴获大批自制兵器,并从商人家祭祀坛下挖出几十具孩童的尸骨,白莲教邪教的面目被公之于众,一时间洛阳城鞭炮宣天、舞龙戏狮如同回到新年。   忍辱负重三年潜伏狼窝,少年郎雪夜徒步救同伴,三皇子的事迹一夜间传遍洛阳城,是人人称赞的小英雄。当然还没人知道他是三皇子,因为负责看管他的那个商人因拒捕被当场射杀,她是陆家的旁系族人,除了她没人知道三皇子的身份。   而三皇子自己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流着一半陆家的血液,那些孩子是被他的族人残杀的,他不是英雄,他是个罪人。   看着自己面前哭的昏天黑地的蔡皖晴,他伸手戳破她喷出的小鼻泡,也许应该答应她家的好意,一个全新的身份,后半生不用为生计发愁,对于已经残废的自己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求?   于是三岁的蔡皖晴多了一个哥哥,全洛阳城都知道的哥哥,蔡念儿,思念,纪念,怀念。   、、、、、、、、、   “高圣后陛下查到三皇子身份,是他进入金园书院教授绘画。三皇子的画技师从刘贵君一派,贵君发现以后便私下查证,虽然已有许多证明,但是三皇子自己却绝口否认。”仓吉儿放下手中茶杯:“这些年陆家小动作颇多,陛下也担心有人借着他的身份再掀风雨,所以让我进入金园书院与他接触,开解他让他认祖归宗。”   寻人,不是寻找,而是寻回。   “前两年他态度坚决,近来似乎有些松动。”   余敬惜想到他和蔡皖晴之间暧昧的暗涌,似乎能了解这松动的源头。   “很快会答应的。”余敬惜肯定的说。   因为蔡皖晴马上就要满十八啦。 作者有话要说:     ☆、斗鳌笺   新品纸会要连开三天,刘贵君的画引来大批看客,余家摊子前的人流始终没有断过,余敬惜依旧慢慢的在摊位间闲逛,这是一种知识的积累,远比从书上读来的描写真实生动得多。   例如:她发现了已经被大多纸坊淘汰的藤纸,“日书藤纸争持去,长钩细画似珊瑚。”藤纸的原料为山藤、紫藤、鸡血藤、南蛇藤等,这些藤类多产于南方山涧流水之地。古用剉法,剉字从刀,即切断之意,因为藤的纤维长性强忍,所以须得晒干、捶散然后用剉刀分割。后来人们简化便取嫩藤剥皮为料,再后来发现了更为容易处理的麻,藤蔓便渐渐被舍弃。   藤纸以坚韧著称,据说用一张藤纸可以提起一个六岁小儿,余敬惜用手撕扯发现比后世的牛皮纸还要结实。这家制作藤纸的老师傅并未采用剥皮制纸的方法,而是用古法剉,整藤处理。新采割的紫藤放入冬日已经开始结薄冰的溪水中浸泡,三日后再敲冰捣皮,所以她家的藤纸又叫敲冰纸。老师傅说,用冬水泡过的藤蔓才能整根打散,否则总有硬心。余敬惜猜测这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让纤维和木胶更易分开,这个原理同样适用于处理木材。   关于原木纸浆的制作她心中有颇多计划需要尝试,又想起昨日见到仓吉儿居然忘记说起,整整一个下午两人不断的交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华灯初上王掌柜从纸会上回来。   余敬惜心情愉悦,找到一个能跟上自己思路的人实在是难得,便是平日与木姨讨论都需要讲三句解释一句,而仓吉儿无论是接受新事物的态度还有发散性思维就极其出色,两人讨论往往能相互补充。   而且他还是个男子,这个优先就越显珍贵。   余敬惜思考着,确信自己并非只是想要找个夫侍来照顾自己饮食起居,也不是想要弄个小正太来玩养成游戏,那么能与自己平等对话有相同语言的仓吉儿,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嗯,看来确实要抽空去一趟大业市,据木姨打听到,哪里有从雁荡湖过来的渔民。   余敬惜继续向前走,浑不在意背后指点私语的路人,唉,这洛阳人也不腻味,昨天都指点一天了,今天还这样。   “余小姐。”   余敬惜抬头看到一个青衣白裤的小侍向自己跑来,再仔细瞧瞧,居然是仓吉儿身边的菊儿,见他额头见汗显然跑的匆忙。   “何事?”余敬惜有些担心。   菊儿站定还未开口,身后又传来呼声:“小姐!”   回头一看,木姨匆忙跑来,面有急色。   “木姨?”   “刚刚蔡家小姐送来消息。”她攥住余敬惜的手腕急忙说:“咱们的熟宣纸怕是上不了纸谱榜了。”   “我家公子也听说了。”菊儿忙插话:“他从公主府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现在在博雅墨斋里,让我来寻你过去。”   余敬惜安慰了木姨几句便随菊儿匆忙走了,留下木姨原地发愁的跺脚。   、、、、、、、、、   “右相怎会开口过问此事?她是只老狐狸,难道不怕驳了刘贵君的脸面?”严袖水有些不解的望向桌后的母亲。   “她会开口自然是我去求的。”严弈云正是意气风发的鼎盛中年,微有些发福却依旧仪表堂堂:“她想帮陛下重印三坟五典来求着我们严家?这几份薄面自是要给的。”   三坟五典就是三皇五帝之书,传说乃是,上古伏羲、神农、黄帝所著的治国宝典。   “母亲答应她了?”严袖水大吃一惊:“上次递去的纸不是不能用吗?我还以为母亲已经推掉了。”   “怎么会推掉?这可是万古流芳的美事,便是上次送去的纸不合格,我也答应右相再想办法。”   上古无纸,三坟五典乃是被篆刻在石碑、石壁和竹简上的,想要重印自然需要重新抄录,但上古文字与现在差异甚大,想要不走其形、不失其意最理想的方法就是覆描或是拓印。   “虽说是万古流芳的美事,却也是要命的差事。”严袖水皱眉:“无论是覆描还是拓印对纸张要求都十分高,再加上陛下要求一册传千年,这样的纸真是从古至今闻所未闻。”   覆描要求纸张薄透,拓印需要纸张吸墨留墨能力强,而这一册千年,怕是只有北宣才有可能做到。   “你看这个。”   严袖水拿过去一眼便认出这是余家做的皱纸,她疑惑的抬头看着母亲。   严弈云以为她不认识,便解说道:“这是余家出的一种新纸,你仔细看它的单层比普通纸张薄很多,十分适合覆描。”   “这明显是麻纸啊,这么薄别说用来写字,怕是丢进水里都会化掉。”她扯下一角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一扔,果然片刻就溶解得无影无踪。   “我不是要用这种纸。”严弈云微眯上眼:“你要知道这纸出自余家,余家是什么地方?余家是产北宣的地方。”   “你是说?”   “想想,北宣纸如果做这么薄呢?自然能用来覆描。而且北宣本来就易吸墨留墨,一册传千年更不是问题。”   “这跟不让熟宣上榜有什么关系?”   严弈云看着面前这个还有些单纯的女儿,到底年轻接触这些事情有些少,便耐心的解释道:“前几日宣城的那几家来找我,想要我支持她们申请取缔余家北宣名号,事后要将四通市的一家铺子送与我做答谢。”   “取缔余家北宣的名号,就能名正言顺的逼余家交出北宣传承。”严弈云冷笑一声:“这帮猪猡,北宣传承难道就值一家铺子?”   “母亲拒绝了?”严袖水面无表情心底却有些反感。   “拒绝?干嘛要拒绝?”严弈云轻叩桌面:“她们不闹一闹怎么能逼余家出头?我不但没拒绝,而且还叫她们备了厚礼和我一起去请了右相。”   “熟宣本就不是北宣,就算用了所谓北宣的底子。乱纹纸没资格呆在纸谱榜前十,余家做不出完整底纹的北宣,自然也没资格用北宣的名号。”   “宣城的那几家也没有自己的底纹。”严袖水不悦的皱眉:“余家好歹还有半张螺纹,我觉得长老们不会逼着余家交出北宣传承。”   “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给余家找点麻烦罢了,长老们不会忽视右相的意见,余家总会求到右相门上去,到时候我就可以通过右相让余家交出皱纸的工艺。”严弈云得意的笑道:“比起北宣来说,余家小姐自然会舍得这小小的皱纸。”   严袖水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自家娘亲也看中这皱纸工艺了:“我们、、要皱纸干嘛?我们又不会制北宣。”   严弈云拍着桌面放声大笑。   “哈哈”   “谁说我家不会制北宣?” 作者有话要说:     ☆、水香笺   一连跑几回,余敬惜对博雅墨斋也算得上熟门熟路,和楼下的小伙计打过招呼,便沿着楼梯蹬蹬的爬上去,抬眼便看到屋里除了仓吉儿还另有她人。   年迈的老妇人花白头发,穿着褐色布衫,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余敬惜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遭然后冲她宽和的笑笑,接着又微微叹息了声。   “、、花婆婆,你、、先下去吧。”仓吉儿的声音有努力抑制的颤抖:“我、、来与她、、说。”   老妇人欲言又止,踌躇片刻终是转身下楼,顺便将跟在余敬惜身后的菊儿也带走。   余敬惜向前几步,才发现坐在桌边的仓吉儿惨白着一张脸,双眉不受控般的微微抽动,眉宇间一片恸色。   她心中骇然一跳,上次痛得昏迷也不见他如此动容,便急步走过去:“可是又不舒服了?”   仓吉儿微仰头看着女子焦急的神色,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从眼里涌出来,喉珠滚动哽咽不止。   “我去找大夫。”她急忙转身,手却被紧紧抓住。   余敬惜低头看着交握的手掌,男子的手指修长温软如玉,不似上次那般冰冷濡湿让她的神色稳了稳。仓吉儿用力的摇头,晶莹的泪珠儿四下飞溅,散落到余敬惜的手背上的液体带着某种高温,让她心也灼灼的疼了起来。   他哭的气息紊乱,她伸手轻轻绕过肩,轻抚他的背脊。   “好。”   他哭的软了身子,她微向前倾,让他依靠在自己胸前。   “我不去。”   他哭的哽咽难言,她用手指在他脸上的泪痕里轻滑,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别急。”   、、、、、、、、   “这么说,严家用纸药有些日子了?”   “赫连师傅回安阳的时候,把她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也带回去了,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之后应该没有再来过洛阳,所以严家偷到纸药配方也该是那时候的事。”   仓吉儿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润,浓重的鼻音让他的话语像是嘟囔,幸好两人靠得近,余敬惜听得不算费力。   “这也怪不得你,初到洛阳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男儿家自己去哪里寻黄蜀葵?别人是有心算计,你又哪里能防得住?”   “早知道就不应该跟严袖水打赌。”但是如果不是赢得华林纸坊,这几年仓家不可能这么快在洛阳站住脚:“是我违背了余师的嘱托,纸药配方从我手上泄露出去的这是事实。”   “严家拿到纸药也只是自己纸坊在用,可见很是重视的,你不用担心她家会外传。”   “偷来的东西敢用得这么明目张胆,真正是没脸没皮。”仓吉儿带着几分薄怒的斥骂,骂完身子一软又靠回女子身上:“也是怪我,如果平日里让花婆婆留意几分她家的动静,只怕早就知道了。”   “这种窥探人家纸坊消息的事情你怎会喜欢?”余敬惜轻笑一声:“说来,这次还是因为我才破了这个例。”   感觉身后女子胸膛里传来的愉悦微震,仓吉儿嘴角也牵了牵:“既然她要使坏,我们总得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花婆婆是华林的老人,打听消息也还算便利。”   “宣城的几家人也傻了,送去求右相的礼物可不便宜,到最后给严家做了嫁衣赏。”   “那怪她们贪心。”仓吉儿拍一拍女子的手臂:“你可不能心软。”   “宣纸是好纸。”却生生被压一头,因为领头的北宣不争气,普通宣纸一直都卖不上高价,这次送给右相的礼物不知道掏了多少年的家底儿。   “自然是好纸,你以为严家拿到纸药这些年会不打北宣的主意?不过是因为泾县太远了些,青檀树洛阳附近没有来源罢了。”   “那严家这次出头是为了什么?”   仓吉儿想了想:“既然求到右相门下,怕是和重印三坟五典有关,会不会是严家发现北宣纸适合用来重印三坟五典?”   “恩?三坟五典是什么?”余敬惜问   男子娓娓解说。   “右相也是急昏了头,这几年陛下越来越倚重左相,她也是想要出点成绩。”   “若是严家真是打的北宣的主意,那么她想要的不只是余家的北宣头衔,还有泾县的原料,宣城那些人真是引狼入室。”   “担心她们干嘛,还是想想怎么解这个局。”仓吉儿的指尖无意识的轻点女子的掌心。   “有什么可想的。”余敬惜将调皮的指尖捉住:“既然右相以余家北宣不完整为由,那余家只要证明有能力制作完整北宣就行啦?”   “好,下午你去我家纸坊,我让花婆婆教你。”   顿一下又问:“那熟宣不能上榜呢?”   如果熟宣不能上榜,余家就不能算出了新纸,这次纸谱榜排名依旧会往下掉。   “恩,这个嘛。”余敬惜眼中涌出浓浓笑意:“我想等我见到右相以后,她会改变看法的。”   “你要去求右相?”   “不去。”   “那你又说?”仓吉儿口气带起几分微嗔。   “我说见过,又没说要去她家让她见。”余敬惜心不在焉的观瞧着男子修剪整齐的粉色指甲,已经恢复了红润光泽,看来他家亲戚走了。   “你是说明天的排榜会右相也会去?”   “严家要拿得准明天的事,就不会提前四处宣扬用右相来压人,明天自然也会请右相来助阵,心虚罢了。”   “右相连刘贵君的面子都不看,怕是不容易改主意。”仓吉儿耳朵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一般。   余敬惜不断变幻手势揉捏着掌中的玉手,纤细修长,厚薄适中,柔韧细腻,真是、、适合弹钢琴。   “如果右相真的看中北宣,她不会在乎是谁家制作的。”   仓吉儿将手缩了缩,不敢太过用力,这个时候再表现出羞愤或是恼怒好像太做作了些,觉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便挺了挺腰想要坐直,隔着秋季的薄衫擦过一片柔软,腾的一下整个脸都变的滚烫。   “我、、想喝茶。”   “好。”身后的女子扶他坐直,然后站起身来倒茶,神情平淡自然:“虽说已经、、平日里还是不要喝绿茶了,喝些花茶或是果茶。”   “恩。”仓吉儿低头掩饰自己透红的脸。   余敬惜看他垂头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伤心,便用手掌摩挲着他头顶的发旋:“我娘、、不会怪你的。”   仓吉儿摇头:“如果晚上余师来责问,我会好好道歉。”   “、、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     ☆、蜜蜡笺   新品纸会的最后一天有一个小型的排榜会,纸谱榜的评定排名由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主持,一位是太学院院长仓道明,一位是洛阳商会会长钟永年,最后一位是工部左侍郎正三品常元青。   按照往年惯例,排榜会上的排名变动会提前通知给各家,如有异议可以在排榜会上提出申辩,余敬惜今天早上也接到了通知。   排榜会的议会室安排在工部衙门内的一个侧厅,余家北宣原纸榜排名第五,在她之前的严家竹纸,仓家洒金,蔡家棉纸,藏经纸今年均无变动。所以第一个被传唤申辩的就是余敬惜,她回头看看一脸忧色的仓吉儿,才过去一夜他显得憔悴了许多,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和几近透明的唇瓣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木姨、柯煜和蔡皖晴也一脸严肃。   “你也知道我买熟宣是为了什么,别担心,我不会趁机砍价的。”蔡皖晴大力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木姨。”   “小姐不用向我解释什么。”木姨微笑着:“这不是客套话,无论是夫人还是小姐,只有你们才是余家的主子,所以无论你们做什么决定,木姨都不会反对。”   柯煜依旧一脸憨厚的笑容,见到余敬惜看过来就比划了一个捞纸的动作。   余敬惜深吸一口气,整整衣襟转身大步走进大厅,六扇敞开的门扉瞬间被人围满,菊儿不满的抬头瞪视周围的人群,这些喜欢看热闹的可恶女人,张开手臂更加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家公子。   纸谱榜第五的去留,北宣纸的传承,很有传奇意味的余家小姐,其中还牵扯着刘贵君和右相,这些因素掺杂在一起让洛阳人民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只不过工部衙门的门槛太高,除了少量有身份有地位有门路的女人挤进来,更多的群众被隔在了外面,便是这少量的人也足够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的太多也就被放大成扰人声潮。   仓道明轻咳一声,目光不悦的落在门外仓吉儿的身上,一个男儿家抛头露面真是不像话!半响却见对方毫无反应,只是满面忧色的紧盯着余敬惜的背影。   “你就是北宣余家的现任家主?”常元青开口问道,语调淡淡。   “正是晚辈。”余敬惜恭敬行礼,桌后的三人均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尊老爱幼的美德她从来都不缺。   “桐城记家你可认识?”她将手往旁边一指:“她与宣城孔家、莫家等,联名请求取缔你家继续使用北宣名号。”   余敬惜顺着她的手势向站立在一旁的几名女人看去,为首的哪位与木姨年龄相似,拉长一张脸眉宇间隐有郁气,此时也正上下打量余敬惜,目光中有轻视有厌恶还有淡淡的惊异。   “不认识。”余敬惜收回视线:“不过我知道,这几家也是生产宣纸的纸坊”   “余家参加新品纸会的熟宣与以往的北宣大不相同,我只问你,余家真能继续制作北宣吗?”钟永年接口问道,她是商人自然更关注余家以后到底还有没有北宣可卖。   “自然可以。”   “呵。”屋里响起一声轻笑:“乱纹的不是北宣。”   余敬惜这才注意到,在三位长老背后还有一架半展的屏风,有两人相对而坐在哪里喝茶,发出笑声的就是名四十上下略有些干瘦的女人。   “刘公公,本相说的可有错?”   “杂家只是个奴才,不懂这些笔啊纸啊的。”刘公公语调轻缓,与在石窟寺闲聊时听到的毫无差异:“贵君吩咐杂家来听听,杂家就只带了耳朵来。”   “哦?那本相就问问懂的人。”将手中茶杯轻敲出声响:“余家小女,你说呢?”   “右相大人说得是,乱纹的自然不是北宣。”   门外的议论声嗡的一下扩大,蔡皖晴微皱眉,目光却扫到仓吉儿嘴角微翘的浅浅笑容。   “但是,余家送来参加新品纸会的是小女的新做熟宣纸,并非北宣。”余敬惜神色安然:“既然是新纸自然与北宣无关。”   “你这么辩说,意思就是熟宣的乱纹是故意为之?”仓道明问。   “仓院长慧眼如炬。”余敬惜拱手:“仓家亦是制纸世家,仓院长一定了解,世间无论是顺水还是逆水的大师千不足一,更多的纸坊做一辈子纸都只有乱纹。”   “乱纹的北宣只是废纸,而小女的熟宣却想摆脱这样的困顿,让更多人使用它,底纹和乱纹自然都应该尝试。”余敬惜神色认真,连木姨都开始怀疑当初自家小姐是不是就真有这种想法?   “所以熟宣半张螺纹半张乱纹。”她转向屏风施礼问道:“请问刘公公,贵君可说这熟宣作画时可有底纹要求?”   屏风后面沉默片刻:“、、均可。”   余敬惜致谢,她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取巧,但是刘贵君唯一对底纹有要求的熟宣,只有高圣夫后一张而已,刘公公这话不算说谎。   “既然贵君觉得均可,那么余家熟宣既可以用乱纹可以为用完整底纹。”余敬惜转回仓道明的方向说:“当然如果长老们觉得乱纹的熟宣不进纸谱榜前十,余家也可以只制作整张完整底纹的熟宣。”   众人静默片刻,这个要求不能说,因为便是天下第一纸的严家也会大量生产乱纹的普通竹纸。   “你既然能解释为了熟宣半纹半乱,那么就是能确信余家可以制出新的底纹北宣了?”记家家主开口带着冷冷笑意,当她看不出那单螺是仿制双螺不成功的东西么?   余敬惜摇头:“不是新底纹北宣,如果有新底纹北宣,自然不会送我的熟宣来参加纸会。”   “难道你会双螺?”记家家主的声音变得更加尖细嘲讽。   余敬惜不喜的皱眉:“大家以后总能见到余家北宣,自然不怕说与你知,北宣以后的底纹会使用仓家的连七。”   嘭,一声。仓道明手中的茶杯掉到桌上,茶水瞬间四处蜿蜒,她长袖一拂指着门外的仓吉儿气急败坏的道:“你、、你怎么能、、。”   “族婶勿怒,余北宣夫人在世时用北宣传承来向小侄下聘,这只是回礼罢了。”仓吉儿神色肃然:“只是有人盗用小侄的聘礼,还请族婶和众位大人为我做主。”   说完话便面向严家母女的方向怒目直视,严弈云老脸一张只是微变了变就恢复了常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严袖水倒是面薄些,脸色青红不太敢抬头。   “北宣的传承?”仓道明愣愣说道,手中一凉才发现自己按在了桌上的茶水里:“我们仓家有北宣的传承了?”   底纹再重要也是只是个捞纸师傅的手艺而已,北宣传承啊!没想到余北宣居然会用这么重要的东西做聘礼,咳咳,当然自家侄儿那是不错的,恩,北宣传承也算配得起。   “是。”余敬惜将轻责的视线投到仓吉儿身上,这男人是在往自己身上拉责任呢,看来这纸药一事不解决好非落下心病不可。   “不过现在可不只是余家和仓家才有北宣传承了。”   “严家夫人,我说的可对?”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没人写评论是因为女尊文的缘故?不解、、、   ☆、粉杏笺   “信口雌黄。”严弈云被问到脸上自然有些气急:“我严家竹纸位居纸谱榜第一,怎会贪图区区北宣制法?”   “好个纸谱榜第一的严家。”仓吉儿冷笑:“你不想承认,莫不是以为你家纸坊的制纸师傅都瞎了吗?被你收买的穆西竹和她母亲现在还在安阳,要不要我一纸诉讼告到府衙,传了她们来做证?”   严弈云被他咄咄逼人的质问逼得后撤了一步,站在身后一直不出声的严袖水伸手撑住母亲的后背:“若是仓家出了内贼我们也只能表示同情,不过要告严家,仓公子还得有些真凭实据的好。”   仓吉儿气结,穆西竹是仓家自己的人,这个内贼正真是贴切。   “对啊,你若是拿不出真凭实据,严家才应该告到府衙判你们一个诬告罪,若是严家有北宣制法为何不见生产北宣纸?”严弈云嗤笑一声反问:“一个男儿家整日抛头露面,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的聘礼,真是毫无羞耻之心。”   菊儿见周边的女子开始指指点点,心急的将自家公子护在身后,仓吉儿脸色煞白却挺硬了脊梁站得笔直。这五年来类似的风言风语他听得多了,明嘲暗讽、评头论足的场面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他能无愧于心的站的挺直,却不代表他能做到麻木无视。   “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女子清丽的声调压过了众人的窃窃私语:“陛下称赞的仓家风骨,岂是你们能指指点点的?”   议论声渐熄,仓吉儿越过人群看到余敬惜一脸的骄傲神色,那仿佛洋溢着无声的赞美,他看着她并读懂她眼中的欣赏、喜爱与认同。   “严夫人要我们拿出真凭实据,也好,我便让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余敬惜向四周的人群施礼。   “用黄蜀葵茎秆熬汁,在捞制纸张时加入水槽,这样捞制的纸张纤维平整、细密光洁,更重要的是无需使用夹丝,即可从湿纸堆上顺利牵纸,能大大的提高出纸效率。”   “我家将这种黄蜀葵茎秆熬的汁称为纸药。”   “严家的纸坊是否使用了这种纸药?”   “严夫人可愿意告知大家?”   严弈云大张着嘴一脸见鬼的神情,严袖水也一脸惊色,当初她们费了多少心力?从打听到余北宣停留仓家可能教授仓吉儿开始,到用华林纸坊为赌设局骗出纸药配方,整整用了将近一年,人力、物力、心力花费无数才弄到的成果,现在被这女人三言两语就公之于世。   余敬惜问完也不等严家母女回答转向记家那些人的方向:“净皮宣和特净宣就是加入了这种纸药方能成纸,不过就如右相所说,乱纹的不是北宣。与其往旁门钻营,不如多花些财力物力在制纸师傅身上。”   “宣纸是好纸,这并非只是说的北宣。”   记夫人脸上青白交替,一时间不知该喜该怒。   余敬惜说完也不再看她继而转向右相:“天下好纸颇多,朝廷只让竹纸专供有失偏颇,右相想要重印三坟五典,亦知并非严家的纸就能使用,还请广开权限,让更多的纸坊得以扬名。”   屋外的议论声冲天而起,惊飞院中梧桐上的栖鸟,盖过了嘶鸣的秋蝉。   严家把持朝纸专供已非本朝之事,只不过严弈云的做法专()制了些,这些年被打压挤垮的纸坊无数,洛阳几乎成了严家竹纸的天下。只有严家吃剩下的才会分与众人,这也是严家不产麻纸的底气。   “你可知严家的竹纸成为朝廷专供的原因?”常元青语调中带着威严,做为朝廷官员,她不希望让众人以为严家和朝廷间有什么黑幕交易。   “知道。”余敬惜拱手:“除了竹纸本身纸质优良外,还因为竹纸的产量高。”   这与竹纸原料丰富,使用焙炕无需牵纸的工艺有很大关系,竹纸无需牵纸能节省大量时间,但焙炕却需要宽阔的场地和更多的人工。如今严家使用纸药后将焙炕改为北纸的燥房,原来焙纸的人工减了七成,单位时间内出纸量较以往提高了四分之一。   这个工艺的改进让严家能吃下袁家印书局的供纸单子,此时天下五大印书局严家独自就霸占了三家。   “但是随着纸药的推广,我相信各个纸坊的产量都会大幅提高。”   “哦?能提高多少?”常元青对制纸并不精通,但纸的大量生产意味着什么作为工部的主管自然一清二楚。   “保守估计。”余敬惜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三成。”   这下连屏风后的右相都坐不住了,她丢开茶杯走了出来:“三成?所有纸坊都能用?”   “所有纸坊都能用。”余敬惜想了想:“竹纸应该提高的少一点。”   因为它本身的焙纸工艺就比其他纸耗时短。   “三成。”右相兴奋得有些哆嗦,天下纸的产量能提高三成,那是多大的功绩?   “还请常大人与我一同上折子,奏请陛下发皇榜推广纸药的使用。”   常元青站起身拱手道:“自当如此。”   右相说完抬脚就往外走,看样子是等不及要回去写奏折了。   “还请右相留步。”余敬惜开口。   右相回头看了她一眼:“哦,既然你解释了熟宣底纹的因由,也能保证制出北宣,本相自然对新纸上榜没有意见。”   “并非为此事。”余敬惜摇头:“右相难道不想知道,何种纸能用来重印三坟五典吗?”   “你知道?”   余敬惜点头:“正是晚辈制作的熟宣。”   “不可能。”门外的严袖水开口反驳,她本以为余敬惜也想到了用皱纸工艺制作的北宣,却哪想她开口推荐自己的熟宣。   见右相看过来,严袖水依旧摇了摇头:“不可能,便是薄的蝉翼宣也达不到覆描的薄度,而且熟宣不易吸墨,更加不能用来拓印。”   “严小姐说的不错。”余敬惜赞同的点头:“但是熟宣却适合用来绘制佛画,据说蔡家大公子精于写实,想来要描画碑文亦非难事。”   工笔画中静物素描是基本功,余敬惜不好直接将刘贵君牵扯进来,只能拿蔡念儿说事儿,转头果然见到蔡皖晴冲她直瞪眼。   “哦?那本相需得向蔡公子询问询问。”   蔡皖晴无奈的拱手称是,在大家一片恭送声中右相飘然离去,瞩目的焦点回到了场中正想趁乱溜走的严弈云身上。   余敬惜见仓吉儿用力瞪她气鼓鼓的小青蛙模样,不禁完颜一笑。   “严夫人。”余敬惜向她拱手朗声说道:“我与仓家并不想追责,毕竟那是四年前的事情。”   “然,人需立正本心。为求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于官乃是贪官,于商乃是奸商,于民乃是恶民。”   “大家谋生不易,但是不想着求新求变,一味的强取豪夺,只会让更多能求新求变的人受到伤害。焚林而田,竭泽而渔,对任何一个行业的发展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开设新品纸会的先贤,通过这样的盛会是想要让同行能更好的交流和学习。”   “敬惜此行收获良多,故,愿将余家纸药献出共列位参考。”   “余某承诺,每届新品纸会,都会献出一项心得与大家分享。”   人群中有人带头开始鼓掌,叫好声赞扬声响彻云霄,严袖水看着人群中心面容淡定优雅还礼的女子,再看看仓吉儿一脸红潮激动荣焉的样子,有不知是酸还是涩的味道从胃里反刍到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春望笺   “早知道今日就不该好心的去给你撑场子。”蔡皖晴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摇头拧眉:“怎么能拉我家、、大哥下水呢?”   “你不如回去问问。”余敬惜帮她续杯:“我觉得他应该会很乐意参加这样的事情。”   “唉,他当然乐意了,但是我、、不是担心他那身子吃不消么。”蔡皖晴再一喝掉继续嘀咕。   “你不会在一旁照顾?”余敬惜继续倒酒然后开导她:“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在一边协助他,这样不是更能让他开心?”   “嘿嘿,倒是。”蔡皖晴不知道想到什么嘿然的轻笑了两声。   “不过。”她眼睛斜向一边:“你怎么好意思坐在这里?”   靠窗边有些走神的严袖水被她唤醒:“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脸色有点冷硬:“再说,如果连见你们都不好意思,我明天怎么面对其他人?”   今日工部衙门里发生的事情,明日怕是整个洛阳都街知巷闻,想到即将面对的指点鄙夷,嘲笑讥讽,严袖水比她母亲淡定得多。一来因为严家毕竟不是她掌家,二来这件事没有动摇严家地位,那些圆滑的商人,怎么也不敢当面给她难堪。   “撵出去。”蔡皖晴转向仓吉儿建议。   仓吉儿浅浅一笑,继续低头专心帮余敬惜拆蟹,就算能把她撵出酒楼,难道还能把她撵出洛阳?   “别用手巾擦太腥。”余敬惜从袖子里取出手帕纸递过去:“我让小二送盆菊花水来洗洗。”   “嗯。”秋蟹膏肥肉鲜,但是他却不能吃,性凉。   “配着黄酒吃一点不碍。”余敬惜从剥好的蟹壳里夹取一块蟹黄,沾了沾醋送到仓吉儿面前的小碟里。   “别显恩爱。”蔡皖晴夸张的搓揉手臂:“现在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俩个有婚约。”   仓吉儿抬头飞快的扫了一眼对面女子的脸色,她还没送庚帖来呢,今日自作主张的说了这话,当时他也是气糊涂了,一心想要找严家的麻烦。   “明日我就去雁荡湖走一遍,现在正是南迁应该不会空手而回。”余敬惜说着话,一面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温热的黄酒。   “嗯。”仓吉儿继续轻声嗯答,嘴角有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还没正式下聘?”蔡皖晴凑过去:“没正式下聘就给了北宣传承,你老娘可真有魄力。”   “那是,眼光还好。”正式确定了两人的关系,余敬惜才会怕这种程度的打趣。   “呵,下聘用北宣传承,那你打算彩礼给什么?”严袖水凉凉的接口问道,这语气与其说是好奇倒不如说是微嘲。   “北宣是我娘做主给的,那是长者赐。”余敬惜放下手中的竹筷:“我自己自然需要比照六礼准备。”   “你可有什么特殊要求?”她柔声问仓吉儿。   这句话差点惹出了仓家公子的眼泪,他现在得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想,他不想要今日众人惊叹艳慕的眼神,他只想像个平常家的男儿,走足六礼带着满满祝福走向属于自己的平淡幸福。   他摇头,片刻后轻轻的:“、、嗯。”   、、、、、、、、、、、、、   “余家小姐,往雁荡湖去呀?”在河边浆洗的夫主们热情的扬声招呼:“今儿个天好,肯定能寻得雁儿。”   余敬惜含笑施礼,天气好南飞的雁儿飞的更高更远,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判定捉雁标准的。   昨日从衙门回来,木姨就将事情告诉了童掌柜,当然童相公也在一旁听到,无论是新纸上榜,余家小姐订亲还是纸药推广,这都是大喜事儿啊,免不得做上几个好菜让大家喝上两杯庆祝。   于是片刻后,卖鱼的刘家知道了,卖肉的王家知道了,卖酒的李家也知道了。   余家小姐真是个大善人啊,据说用了纸药这纸坊就能做更多纸了,家里的墙壁每年梅雨后也能多糊一回。包肉裹鱼不小气,用上大半张也舍得。小女儿练字不用蘸清水,便宜的白麻纸多买上几刀。   余敬惜没想到自己的小小举动,被延伸一下居然和家家户户都能扯上点关系,老百姓或许并不知道纸多了不代表会降价。只是单纯的觉得,余家小姐做了件大好事,而且这件大好事与许多人相关,那就真是了不起的‘大’好事。   “真是个俊俏姑娘,唉,我家小三儿没福气。”一个夫主看着远去的背影感叹。   “把你家三儿还是说给我家算了,这你也敢奢望?”另一个夫主取笑:“宝庆银楼的白相公早上还说呢,本打算把他家大儿说给余小姐。”   “哎,这事是哦,前几日我就见他家大儿往童家铺子跑,你说在这小业街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几回白家大公子啊?”   “就是,出来买东西的总是他那小侍如儿。”   “别说,白家公子长的还真是圆润,看那个头看那身段,是个好生养的。”   “宝庆银楼的家底儿也是这小业市上数一数二的,能跟她家做亲家啧啧、、”   下游刷马桶的夫主不以为意的撇嘴:“你也知道是小业市数一数二的,人家余小姐的夫婿那是做贡品的仓家,四通市上的铺子都有好几家。”   “仓家在洛阳那也是大家望族,她家的族长可是太学院的院长。”   众人惊呼:“难怪她家纸能做贡品。”   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据说那仓家公子长得跟画上的仙子一般,衡江公主都想要娶,但是被余小姐抢到了。”说话这人一脸得意,仿佛抢到的人是他。   “那仓家公子是个有见识的。”刷完马桶的主夫直起腰将桶往上台沿儿一靠顺着晾水,眼角斜吊着看向一旁搓洗小衣的男子:“衡江公主订下了罗家的小公子,那可是高圣夫后的娘家,仓家公子嫁过去那不就是个侍君么?要说这男子有几个会轻贱的愿意给人做侍?”   搓洗衣服的男子没回头,只是挪了挪脚避开从马桶里顺流下来的污水。   旁边的夫主拐了拐那人:“陈相公,你家若喜要送去学堂了吧?”   “恩。”那男子低声回答:“明天就去。”   “哪里凑到的束脩?”   陈家在小业市有家小小的香火铺子,陈相公的妻主三年前病死了,家主留下一个老公公和一个年幼的女儿。老公公脾气不好,三天两头就能听到陈家相公被打的声音,周围的夫主们对这个有些内向怯懦的男人很是同情。今年陈家女儿若喜到了入学年纪,便托人打听私塾的事情,杜家掌柜的堂姐正好是个夫子,便问了消息上门去告知。   谁知那陈家老公公又是打女婿又是骂来人,就是不同意让孙女去上学,杜掌柜劝说了几句,他便将陈相公赶到门外不让回去,让杜掌柜领家去做侍。当日小业市上闹得沸沸扬扬,便有人起哄让杜掌柜干脆捡回去算了,陈相公可算是清秀佳人一枚。这可气坏了一旁的杜相公,帮人惹得一身骚,看着陈相公哭得梨花带雨,自家妻主也面有怜惜,他可得好好敲打敲打,免得真是招了狐狸精入门,那日子就没发过了。   “余家小姐给的”陈相公小声答道   “她租了我家后院制蜡的小作坊。” 作者有话要说:     ☆、灿蝶笺   清晨淅沥沥下了场小雨,卯时一刻便停了。   卯时是平日仓吉儿起床的时间,往日卯时一刻他已经收拾好坐在饭厅吃早餐了,今日却还端坐在镜台前,敞开的妆奁里摆放发簪的一格被拨弄得凌乱。   “公子,就用这只羊脂玉的茉莉小簪吧,和这身苏绣月华衣上的茉莉刺绣正好相配。”   “恩。”仓吉儿对着铜镜端瞧半响有些担心的问:“会不会太素净了些?毕竟今日、、。”   后面的话被门外小童的问候声打断,片刻,仓夫主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新配的小侍团儿。   “父君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仓吉儿行礼问安一边打量父亲,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是这些年难得见到的盛装,依旧羸瘦但略施薄粉的面色看不出往日的青白,眉宇间没了纠结愁怨显得年轻不少。   仓夫主也带着笑容上下观瞧自己心爱的儿子,嫩嫩鹅黄底子上大片清新的白色茉莉绣花,乌黑的长发半掩着茉莉的小簪,像是隔花观人,又如花隔影疏。   “是素净了些。”仓夫主从妆奁里拾起一对蝶形滴水耳坠,滴水的珠子是上好的火玉,娇艳欲滴的红映衬得肌肤越发白瓷细腻。   “大哥。大哥。”门外蹦进来一个暖黄色的香蕉苹果:“雨停了呢,我刚刚听到仓管家在喊人清扫门口的积水。”   待看到屋里的父君便施礼问安,又转个圈儿向他展现自己新上身的漂亮衣服。   仓夫主露出满意的笑容,而仓吉儿微皱了皱眉。   男女有别,虽说年岁小时不区分颜色,但女子不穿裙是肯定的,男子即可着裙又可穿裤,便是类似灯笼裤,喇叭裤,大摆裙裤也多是男儿的装束。   “澜宜也不小了,以后常要随我出门,这些衣服在家穿穿还好,万不能再穿出去。”   仓夫主有些受打击的哦了一声,对于大儿子的话他是从来不敢当面反驳的,他也知道小女儿在外面有被人取笑过,但是在他心里小女儿依然还是小孩儿。小孩子自然该打扮得可爱些,大儿子从小被妻主带在身边教导,连妻主的威严也学得了三分,实在是跟可爱一词不搭边,没想到现在连小女儿也到了要飞离他身边的年纪。   恍惚的看着仓吉儿一身华彩,明明是男儿秀美的云袖烟裙,却透着和妻主一样的英气、飒爽和傲然,这样一个没有半分娇羞婉约,玲珑娇媚的男儿能讨得他家妻主的欢心吗?仓夫主心底惶惶然,突然觉得以往余家小姐还是痴儿的时候其实也是不错的,最少自家儿子嫁过去肯定能拿捏得住。   “仓管家,门口青石路上的水要扫干净。哦,已经在扫了啊。”   “仓管家,府门上的灯笼换成红的没有?哦,昨天就换了啊。”   “仓管家,把后院那些花也移到前厅去。哦,正在让人搬啊。”   “仓管家、、、、。”   仓吉儿按住仓主夫东指西画的手。   “让人摆饭。”   他低头安慰自家父君:“不是说,巳时才来么,还早着呢。”   、、、、、、、、、、   “来了,来了,我看到进了府前的大街才回头的。”菊儿快跑进大厅:“这会子大概已经到门口了。”   “哦,那我们去接一接?”仓夫主连忙站起身整理衣摆。   “父君,您是长辈,哪有去接她一个小辈的道理。”仓澜宜叹口气:“踏实的坐着。”   又转向一旁:“大哥也不好在场的,先回后院去吧。”   仓吉儿一愣才醒悟过来,今天虽然是他的大日子,却不能让他直接参与,那岂不是见不到她?用手抚了抚身上的新衣,心底有些怅然若失。   仓澜宜瞅着自己大哥的脸色偷偷的笑了笑:“递了庚帖,后面的纳彩、问名,她也不好再场呢,少不得让我这个未来的小姨子招待去我院子里坐坐。”   仓吉儿不自在的轻咳一声:“纸坊那边送了刚制出的彩纸来,我去看看。”   起身带着菊儿往后院走去,转过月门花廊的时候,他瞧见仓管家引了大队人向大厅走去,最前面的女子一身璀璨的宝石蓝锦袍衬得人越是英气勃发,身后跟着两个八岁的女童,一人怀中抱着一只褐色的雁儿。   他不敢偷看下去,脸红的滚烫:“让人把彩纸送到小园的凉亭里,叫珍儿过来,我要制花笺。”   小园的凉亭在去澜宜小院的路上,仓吉儿心跳得厉害,怎么有后院私会的紧张感?   片刻,小亭的石桌上摆了茶点果盘,珍儿是针线房的小侍,听说公子要制花笺,便带了剪刀、针线、彩缎布头和花样过来。   “以前用洒金纸也制过花笺,这种新彩纸更漂亮些。”仓吉儿一摸到纸便进入工作状态,脑子里纷乱乱的念头都撇到一旁,用手仔细摩挲这种新制成的彩纸。   片刻,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满意的点头:“摩擦没有晕色,纸上落下的颜色微粒也很少。”   “但是,要做花笺用这种胶液制过的好些。”胶矾液制过的彩纸表面更加光滑,纸质硬阔更易裁剪。   珍儿点头:“如果将洒金纸也制成这种彩色一定更漂亮。”   仓吉儿想了想微微摇头:“晴雪底纹只适合于白色,只有干净的底色才能衬出它的多变。”   “彩纸却更适合乱纹,因为浓厚的颜色会掩盖底纹的缺陷,和佛画中渲染底色掩盖纸纹异曲同工。”   他指尖轻点彩纸:“那么这彩纸能有些什么用途呢?”   目光盯着亭外的一株翠竹他开始走神,如果给他一大张彩纸他能用来做些什么?首先可以用来替换窗纸,虽然夏季不如纱帘的透气性好,但是有更多颜色的选择,冬日里能见到五颜六色的窗户一定非常漂亮。   既然能贴窗户,那么用来取代麻纸做墙纸呢?恩,哪怕是用棉纸做的彩纸,防潮吸水的效果都远不如黑麻纸,而且彩纸被水侵泡会褪色吧?如果褪色怕是不好看了。   再然后就是灯笼,彩纸的灯笼比描绘上去的颜色更持久浓厚,烛光透过彩纸会变得斑斓,而且比红绸缎做的大红灯笼更便宜。   彩纸的花笺当然也要做,问问珍儿的意见,上次他提议裁剪出花边的纸笺,很受金园书院那些公子的喜欢,更将纸笺更名为花笺。现在这花笺变得色彩缤纷他们应该更加喜欢,再加些什么花样进去呢?让珍儿想想,他比自己更懂这些男儿喜好的事情。   眼角一瞄,见到珍儿正一手执剪一手转动一张大红彩纸,不断有零星的纸屑掉到石桌上。   “你在做什么?”他皱眉问,这彩纸只有少少的数张样纸,还打算留给余敬惜看看的。   “恩?”桌那边的人轻应一声,继续专注的裁剪着。   回神定睛一看,坐在对面的那是珍儿?明明就是宝蓝长衫的余敬惜,只见她神情专注的操控手中的剪刀。   仓吉儿四望,园中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小亭里只留下俩人对坐。 作者有话要说:     ☆、流沙笺   余敬惜有些笨拙的操控手中的剪刀,古代的剪刀笨重而不锋利让她很不顺手,而且手中的大红繁体喜字裁剪难度也颇高,她倒想偷懒剪个简体的,只怕会被仓吉儿笑话白字先生。   将手中剪好的红字慢慢展开,扯过一方白娟为底将它放好抚平,目光灼灼的看向对面的男子,看他从脸颊到额头,耳朵到脖子,最后连手背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仓吉儿心中欢喜,那喜字下方的口被修剪成心的形状,他虽从未见过,却莫名的喜欢这个美丽的形状,用指尖勾勒着优美的弧度,不敢抬头看对面女子的脸。   余敬惜见他羞得抬不起头,便执笔在一张粉色的花笺上写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个世界也有诗经。   仓吉儿看了片刻也取过小笔,在花笺下方写上。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粉色的花笺被推到石桌中间,与那大红的喜字并排放着,两人相视而笑一种幸福的味道在心底酝酿发酵。   、、、、、、、、、、、   “如何?顺顺利利的吧?”童相公瞧见余敬惜刚进门,便急忙绕过柜台迎上去:“他家有没有再为难你?”   他可听说了仓家先前退还庚帖的事情,虽知道这次是说好了才会再上门下聘,但结果没出来前总是心中忐忑。   “顺利。”余敬惜想起仓家伯父近似谄媚的笑容,心底不由有些酸楚,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就好,那就好。”童相公欢喜的念佛。   “柯煜和屛儿呢?”木姨跟在后面没见到自家女儿迎出来便问道。   “应该去陈家看料了。”余敬惜记得今日正好是第三日。   “是呢。”童相公接口说:“柯煜去看料了,那陈家一门寡夫不好让她一个女子单独去,我让屛儿也跟着。”   说完嘴往外一努:“喏,那不就回来了。”   余敬惜看到木柯煜手中提着只木桶心中一喜,急忙大步迎出去:“成了?”   柯煜咧嘴一笑,倒是屛儿跟着兴奋的答道:“看样子能成。”   “走,进去看看。”   后院水井边,柯煜将手中木桶的盖子掀开,虽是秋日高照但桶里冒出浓厚的白雾,一股冰凉的寒意散发开来。   桶中有半桶漂浮着大块冰的凉水,几张薄板木片漂浮其中。桶底还有许多褐色的粗糙沉淀。   柯煜挽挽袖子先从桶底捞出一把褐色沉积物递到余敬惜面前,她捻起一小搓儿在指间碾动,绵和松软没有一点硬心,用指甲轻刮,表面褐色表皮脱落中间出现丝状物。   “陈家小作坊的东西倒是齐全,原来储存黄表纸的地方就有吸潮用的生石灰,熬蜡的大锅也还能用,后院本来用来泡锡纸的池子也大小合适。”   余敬惜点头:“用掉人家生石灰记得给钱。”   屛儿脆应一声,生石灰不值几个铜子儿:“就是硝石费了些功夫,附近的药店都被我们跑了个遍才凑够了十斤,用了三十两银子呢。”   硝石又称北帝玄珠,这里主要是用于制药,主治头痛、心腹痛、眼目障翳、伏暑泻痢,用量少价格也不便宜。   “小姐。”屛儿踌躇了一下:“陈相公问我这冰是怎么来的,我就把硝石制冰的方法告诉他了,没关系吧?”   余敬惜皱皱眉:“你有提醒他硝石加水做的冰不能吃吧?”   “当然。”屛儿赶紧点头:“那硝石可是药,他自己也知道。还跟我说,这硝石加到水里怕是跟加进水里的盐一样,熬干了水还能再取出来。”   余敬惜一愣,这蒸发结晶法循环利用硝石也能被人猜出来,古人果然也不笨啊。   “我开始也吓一跳,以为谁跟他说过呢。”屛儿道:“后来他跟我讲,以前娘家附近有个井盐作坊,里面的工人回家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用水煮,也能得些盐保管一家人食用。”   余敬惜无声叹息,那盐里面怕有不少是工人自己汗水的结晶,这陈相公也是个命苦的,在娘家苦,嫁了人更苦。   “你回头告诉他,要想做能食用的冰也可以。”便细细的将硝石制冰和制作冰品的知识告诉屛儿,最后叮嘱他:“若是有人盯上这制冰的法子,就让他赶紧卖掉,孤儿寡夫的莫要惹来灾祸,花些心思在做冰品上,卖小吃的铺子到处都有,只要味道好又干净总不愁没生意。”   “小姐,你真是好人。”   “作坊里的硝石也送与他做本钱吧。”余敬惜拍拍屛儿的额头:“总不能让你白夸我一句。”   “小姐,我也想吃冰。”   “、、、先接着讲我们泡的东西。”   “哦。”屛儿指她手中的残渣:“木屑先用石灰水泡煮了三个时辰,然后放进硝石冰池里浸泡,现在这种程度可以直接漂洗晒白了。”   “但是木屑获取太过费力。”没有粉碎机床,这里的木屑都是锯木板的副产物。   “恩。”屛儿点点头又捞起一片木片儿:“这种刨子削出的木花儿,效果也不错。”   用手指微撑木片上裂纹张开,木制纤料清晰可辨。   “不过用石灰水泡煮,和用冰水浸泡的时间应该还要延长。”余敬惜看了看还有些地方没有完全散开木花儿。   “我觉得用小姐说的那个剉法可行。”屛儿用手撕扯了一下粘连处:“用冰水浸泡三天然后取出来用刀剉敲打,然后再浸泡效果应该也不错。”   余敬惜最后从桶里取出的是薄板,这种薄板有二十张纸的厚度,已经是木料厂能拆出的最薄的木板,经过同样处理后薄板基本没有变形,只是表面有木刺翻翘显得十分粗劣。   “木板基本上可以去除了,虽然最不费事,但是想要达到合用的标准怕是要费大功夫。”   余敬惜点头,这泡纸料并非让材料自行腐解,因为等到材料中的果胶、木素腐烂脱离,剩下的纤维也就不结实成不了纸了。三种处理中,木屑的效果最佳,但是把一根木料完全碾磨成木屑在现阶段实在是不容易。那么第二种用刨子刮出的薄薄木花儿,几乎是最好的选择,这种木花处理后的木纤维含量比树皮少,但是一颗树的纤维含量远远多于它的树皮。   余家现在有北宣、熟宣、油纸、皱纸再加上这种新的原木棉纸,完完全全能够支持纸坊的运转,想着仓吉儿非要将彩纸的工艺写一份给自己,余敬惜暖暖的笑着,等到第一批原木棉纸出来,就连同工艺制法送来给他吧。   自己也要好好赚钱才行,余敬惜心想,修屋置田娶媳夫儿,总不好委屈他从洛阳嫁到曲涧那个小地方,还住不好吃不好。   “花婆婆手上的皱纸什么时候出?”   “应该就是今明两天。”华林本来就产麻纸,有现成的白麻纸浆可用,皱纸不过是改了几步工序简单得很。   “连七底纹你学会了么?”   柯煜拍拍胸脯憨厚的笑着。   “泾县的长秆籼稻也快收了吧。”   “恩,先不回曲涧直接绕道去泾县应该还赶得及。”   “好,收拾收拾。”   余敬惜拍拍手中的赃污:“我们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眉笺   “参见公主殿下,殿下来此是有吩咐?”余敬惜施完礼侧头问屛儿:“贵君要的熟宣是送进宫了吧?”   要说,余家先辈的北宣纸确实工艺精良,她熟制的十张中包括年代最久远的单丝路都很成功,刘贵君可是非常重视的,新品纸会结束就让一个小公公一天来问三遍,等余敬惜开始熟纸的时候,刘公公还专成来守了一天。   “送进宫了,前日里刘公公还亲自送来贵君的赏赐。”屛儿恭敬的回话。   衡江公主气得牙痒痒,总不好说本公主是巴巴得跑来送你的吧,人家好像不领情呢。   余敬惜确实没有想到衡江公主是专程来送自己的,在她印象里不过与之见过三四回,而且前几次还不甚愉快,朋友就不谈了,连个熟人都算不上。   “本公主闲得。”衡江公主咬牙:“偶然在外面闲逛,偶然遇到仓家风骨,偶然跟着一起来的。”   看着仓吉儿眼眶微红便接着说:“本公主是来看他笑话得,仓家风骨哭鼻子可是千年遇不到得奇景。”   说完哈哈大笑着拍手。   “公主既然如此空闲,正好将公主府的事务拿去打理。”仓吉儿冷颜回道:“我如今已经是订了亲的人,自是不能三五日的往公主府上去,正好将公主府的事务交还公主。”   说完又转向余敬惜柔声说道:“让人做了些糕点带着路上吃,我去取。”   衡江公主见仓吉儿说的坚决便知没有回旋余地,心中不由大为懊恼,跟这种正经人开玩笑不是找不自在么。   愤愤的用手臂勾住余敬惜的脖子:“都怪你,说说怎么赔偿我!”   余敬惜比衡江公主略矮,这会儿不得不微垫脚配合她免得自己难受:“我觉得仓公子说的没错。”   衡江公主使劲儿瞪她。   “你不也是订了亲的人?公主府的事情以后总要交给新主子打理。”她搬松手臂钻出去。   “趁着这两年还在洛阳,让他指点指点。”余敬惜拍拍公主殿下的肩膀,心情愉悦脚步轻松的转身向仓吉儿走去。   “天气还有些闷热,这些东西留不得太久,最多不过三五日。”仓吉儿将五层的食盒递给屛儿,压得屛儿身子一晃,一旁的柯煜连忙伸手扶了一把。   “真是对不住。”仓吉儿忙低声道歉,他常在外面奔忙深知自己生不起病,自是跟家中护院学了些强身之法,比一般的男子健壮些。   “谢谢。”余敬惜跟他一起目送柯煜帮着屛儿将食盒送上马车:“让你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人儿操心这些琐事。”   “哪里就芝兰玉树了?不过是往日少关心这些事情罢了。”   “是。”余敬惜轻笑:“看你这么忙来忙去才让我有订了亲的实感。”   她用手牵起一缕男子垂在胸前的青丝,微倾身靠近他耳边说:“以前如兰似玉的仓家大公子我喜欢,现在温娴如水的吉儿我也喜欢。”   仓吉儿刷的红透脸,余敬惜却有些可惜的无声轻叹,这个身子还比他略矮,连调戏人也弱了气势。   有过一次婚姻经历的余敬惜,自然知道两人之间的交流,是多么的重要。让对方熟悉进而接纳自己,如闯进一个陌生国度,有熟悉的导游自然比自己四处瞎闯好得多,这样你才不会错过那些美丽的风景。   在成为夫妻之前恋爱的过程就是探索的过程,这将决定结婚之后,你在对方心中花园的居住面积。无爱的婚姻就像在花园外挂锁证明它属于自己,有爱的婚姻才为你打开花园之门,让你欣赏甚至为了让你居住舒适而进行改造。   对于营造自己以后的家,余敬惜从不缺乏耐心、细心和决心,这个决心就从中午多吃半个馒头开始吧,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好好照顾身体,既然决定留了菊儿在身边,往后就多提点他不能委屈了自己。”   “皱纸的事情安排给花婆婆的时候,我叫澜宜也跟在一旁,她是个聪明的。”   “虽说有千头万绪的事情,但别心急,还有两年时间慢慢教她。”   “今年会回安阳老宅吗?”   仓吉儿眼神跟随着自己那缕在女子指间弯绕的青丝:“嗯。”   往年都是父君带着小妹回去祭祖,但今年他也该回去了,订了亲自然要去母亲的坟上禀告。   “我等你。”女子说完在指间青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后来的事情,仓吉儿觉得模模糊糊的,无论是远去的马车,高空的雁儿,被风扬起的尘沙,一切似乎变成了流淌的水墨画,在眼里却进不了心里,因为他的心儿已经随那女子,在温暖的秋风中走远。   、、、、、、、、、、、、   秋日最后的燥热被一场大雨浇灭,这是一场好雨,好雨总是落在恰当的时候。泾县的长秆籼稻都刚刚经过暴晒脱粒收入仓中,这场大雨像是慰劳辛勤的人们,让大家能乘着雨天歇歇气儿。   对于余敬惜一行人就不那么友好了,虽然雨水驱散了秋日的闷热,但大雨冲刷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马儿费力的拖动打滑的车轮,木姨在前面拉着马的嚼绳助力,车厢后面的余敬惜和柯煜用力向前推动。   “要不我也下去走吧。”车厢里被摇晃得头晕脑胀的屛儿喊道。   “别下来,这秋雨凉得很,你小男孩儿家家的容易生病。”木姨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在前面不远了,以前我和夫人收树皮的时候常来,夫主大人的一个堂兄弟家开了一个旅店就在村口处。”   秋雨真的很凉,抽在身上像是柳条的小鞭子让人一哆嗦,余敬惜喘着粗气,前世今生她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往小区停车场暴雨时排水不及有了些积水,她和其他的业主还急吼吼的打电话给物业,生怕泡着了自家宝贝的车子。   喝着温暖的咖啡窝在松软的沙发里,隔着电视屏幕,看着某地受灾官兵救援一身泥水的场面啧啧叹息,她从不知道秋雨是凉的,甚至比冬雨抽打在身上更疼。   “回去要把、、我们家、、附近的路修一修。”她龇牙咧嘴的表示不满:“不下雨时、、颠簸也就、、算了,下雨天、、那不、、耽误事、、么。”   柯煜咦啊了两句,然后点头。她自是知道下雨天路不好走耽搁事,但是谁家不都这样么,下雨天歇一歇,百行百业祖祖辈辈都是这么顺从天意生存下来的。   手中的阻力一轻,马蹄铁敲打青石板的声音透过雨幕隐约传来。   “这下好了,上了进村的路就平坦了。”木姨松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余敬惜觉得雨似乎小了些,原来大颗的雨珠子变成了迷蒙的雨雾,她举目前望,秋意似乎还没有渗透这里,漫山漫野的绿笼罩青烟一般的雾气中,村口两颗青檀古树已经猜不出年岁,巨大无比的树干往上分叉出更多粗壮的分支,葱郁茂盛散发着让人敬畏的生命气息。   雨在这里被细划成如春蚕食叶的细密沙沙声,有甘美清新的气味混合着湿气,似乎透过全身的毛孔向内进发,残留在身体里的一路车旅劳顿都被洗涤一空。   “木管家?”   一个男子柔美婉转的声音响起。   余敬惜看到一个撑着油纸伞,一身素白布衣的男子站在路中央,过腰的长发松散的用发带束着垂在胸前,没有梳任何发髻。 作者有话要说:     ☆、簇竹笺   “四哥儿,这是来客了?”隔壁陈旧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婆婆探头出来打量一行人。   “嗯,三婆婆一个人在家?巧茹姐姐呢?”   “到前村老宅去了,今儿个不是族里订租子的日子嘛。”老婆婆叹口气:“唉,这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快,带客人进去。”老婆婆掩上半扇门:“这秋雨凉得很,早些换了湿衣裳。”   被叫四哥儿的男子低声应着,推开院门。   普通的农家小院,又比普通的农家小院大上不少,院子前面就建了牲口棚,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快步跑过来接过木姨手中的缰绳。   “这是我家八妹。”男子推开正堂的大门又小心的扶着屛儿从车上跳下来:“几年不见,木管家怕是不认得了。”   女子有点闷,也不说话只是冲木姨点点头。   “哦,是你家的八姑娘。”木姨上下打量了一遍:“日子过的快,几年不见这是已经娶夫了吧?”   四哥儿顿了顿,领着众人往西厢房走去,一溜儿七间土房难得是小青瓦顶的,在农村已是少见。   “先烧些热水洗洗吧,这秋日的雨可容易受凉。”四哥儿指点了澡房的方向又对屛儿说:“要是不嫌弃就将就用用我的浴桶。”   、、、、、、、、、、、、、、   温热的水淹过肩膀,鼓荡的波纹像是轻轻按摩的手掌,隔着窗透进的雨声似乎变得不真实,余敬惜向后倚靠,头枕着木桶的边缘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村就是夫主大人当年娘家在的村子。”木姨侧过头望向相邻浴桶里的小姐:“夫人在小姐小的时候还带小姐来过一次。”   “我不记得。”   “自是不记得的,小姐那时不过两三岁。”木姨接着说道:“那年房家族里要收回夫主大人家的老房子,让夫人来取夫主大人的遗物。”   “我、、父君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   “直系的没有,但是隔房的总有些。这个村子里大多都是姓房的,跟前村都是房家一脉分出来,要算亲戚怕是七弯八拐的总有些关系。”   “恩,要算起来余夫主我应该叫一声堂兄。”说话的是蹲坐在一旁烧火的八姑娘:“四哥与余夫主自小要好,我比他们小许多,等我懂事的时候余夫主已经出嫁了。”   余敬惜见她不过比自己大几岁却跨着辈儿,感觉有些怪异。   “就是刚刚领我们进来的男子?”   “恩,那就是我四哥。”   余敬惜再次感叹这里男子的天生丽质,那男子一袭白衣娉婷婉约,真看不出是与木姨她们年龄相仿一辈的人。   “我刚刚留意到他穿了一身白色布衣,好像腰带也是白的。”白色布衣不奇怪,但是没人会故意穿白布衣而束白带,那一般是丧服的装束。   “小姐刚刚也见他散着发,四哥儿是个寡夫。”木姨压低声音,不过屋里静谧再低也能听得清楚。   “咦?陈相公不是梳了发髻么?”   “嫁过人的才会梳发髻,四哥儿守的是望门寡。”   余敬惜叹息一声,这世道对男儿总是不公平的,寡夫再嫁受人诟病。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木姨立刻转移话题:“今年雨水不错,从洛阳一路看过来到处都丰收了,泾县今年收成也不错吧?”   “恩,收成不错。”八姑娘填一把柴火顿了顿再接着说:“只是我们村收成越好日子怕是越不好过。”   “为何?”余敬惜好奇的问。   泾县两大特产,山上的檀木和沙田的长秆籼稻,房家靠山从祖辈开始采檀木为生,檀木木质坚硬,香气芬芳,色彩绚丽、百虫不侵是上佳木材,用檀木制作的家具、装饰、佛像和房料都价格不菲,比起木料来说大量供给周边纸坊的青檀树皮,只是养树修林的副产物罢了,靠山吃山这就是房家的立家兴族的根本。   当然房家也种地,泾县优质的沙田出产长秆籼稻,稻米色泽金黄、颗粒饱满、韧软甜糯比普通的稻米价格更高。但泾县产粮大户却不是房家而是王家,王家拥有泾县百分之七十的沙田,手下佃户三千,农庄过百。   八姑娘家现在居住的小房村,后靠的山已经是山势之尾,山小坡缓二十多年前还遭受过一场天火的洗劫,山上补种的檀木想要形成收益怕是要再等个二三十年才行。   幸亏小房村里还有些沙田可种,为了让一家人能维持生计,小房村的村民们精心照料这些沙田,一年年的丰收慢慢也引起了王家的注意,前几年便与房家族中商议想要买下小房村,建个新的农庄,只是族中的老人不愿意让族人成为别人的佃户而没答应。   近些年王家开价越来越高,今天更是提出用北边自家的三座山林与房家交换,那三座山林与房家的山林相连,山上虽然檀木不多却也有许多四五十年以上的老木,族里有人心动了便招了小房村的人去商量,说是商量不过是通知罢了。小房村的地都是房家族里的公产,如果要与王家交换,小房村的村民是没有反对权利的,想要不沦为王家的佃户只有举家搬离小房村。   “那王家可不是什么良善人家,普通农户租种族里的田地只需交租五成,王家的佃户是八成,辛苦一年可能连嘴都糊不上。”木姨继续小声说:“夫人在世的时候从王家农户手中买过一次稻草,结果第二年王家连稻草都算在收成里让佃户交租,夫人气愤得很,便让我以后只从散户手中收购稻草,莫与王家打交道。”   余敬惜了然的点头:“我就说嘛,整个泾县产的稻草怎会不够余家用的。”   “像小房村这么大一片村子只够换三座山林?”   八姑娘点点头:“看着大,后面的小山还不值钱,值钱的不过是百亩的沙田,外面一亩沙田也就三十两,百亩沙田三千两。那三片林子不算老木料,就是伐木烧炭也值四五千两银子,族里给了八千两的估价。”   “八千两啊。”余敬惜摸摸下巴:“倒是不算贵。”   洛阳旁边的小庄子二十户人家五百亩田地就估价三万两,果然天高皇帝远、物价也便宜。   “木姨,跟王家商量商量花八千两把她家那三片山林买下来。”   “啊?”木姨愕然。   “记得带上公主府的名帖,公平买卖,我们不能让王家吃亏。”余敬惜一本正经的说。   “买山来干嘛?”   “跟房家换小房村啊,跟谁换不是换?对吧?”   “我、、我们要小房村干嘛?”木姨觉得越来越跟不上小姐的思路了。   “自家庄子产稻草不是更方便么?”余敬惜曲着手指数道:“而且我们需要大量稳定的黄麻来源生产皱纸,黄蜀葵老是种在后院也不像个事儿。”   “再说,他嫁过来有个走动的庄子散散心也不错。”   “而且,这里好歹是我父君的老家。”   “明儿个问问,我姥姥姥爷葬在什么地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瑞雾笺   女尊国男子的地位太低,有贫苦人家男子嫁了人终身都没机会再回娘家,普通百姓家好些,但亲戚走动年关节礼,也都是父母在世时才有的人情。父母过世以后,便是有亲姐妹持家,也多是女子上门看望兄弟,男子不会再回娘家拜见。   至于外家的女子给姥姥姥爷上坟,更是闻所未闻。   虽然闻所未闻却也没明令禁止,房家族长得罪不起余敬惜,没见王家的管事都恭恭敬敬的么。所以心里一面嘀咕这样那样,一面还是引了余敬惜一行人往祖园山上走。   余家夫主的父母不是什么大人物,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户,余夫主十岁的时候他母亲就病逝了,后来又过了三年父君也跟着病逝,接连不断的看病吃药不但花光了积蓄,便是幸幸苦苦攒了几辈人,才买下的几亩薄田和宅基地也卖给了族里。   余夫主接了村里一个杜家外来户的聘礼给父君下葬,杜家的独女是四邻八村有名的混混,族里也不愿惹麻烦就答应让他出嫁前继续住在老宅里。   那时候后山还没遭山火,余夫主帮着族里上山修树,将砍下的枝桠背回来,树皮剥下来制纸,粗的枝桠用来制作手串、木簪一类的小饰品,一月也有十几二十个铜子儿用来糊口。   日子辛苦却也不是活不下去,但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杜家混混三天两天上门来骚扰,村人也少有帮他出头,毕竟两家是过了定的,他迟早是杜家的媳夫儿。   以往常帮他出头的是三冬姨家的四哥儿,他俩从小就要好跟自己的怯懦不同,四哥儿从小就是个泼辣的,三冬姨过世后姨夫生了八姑娘也一直下不了床,全靠四哥儿带着弟妹们支撑着小旅店。   说是帮他出头,也不过是拿这扫帚堵在门口叫骂一阵罢了,而将那混混打得鼻青脸肿还是头一次,出手的那位女子据说是投宿在旅店的客人,常来村上采买的制纸世家贵女。   起山火那晚明明没有打雷,他记得天气有些闷热便开了窗和四哥儿一面做针线闲聊,一面看着五哥儿牵着八姑娘在院里学走路。   手掌上白日里砍树枝扎进了不少木刺,四哥儿一面絮叨着,一面小心的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帮他往外挑,印红半边天空的火光被村人发现时,小山已经被火海吞噬了一角。他想起白日里刚砍下的树枝,如果烧掉了这个月岂不是要断了口粮?   趁着火势还没蔓延过来,两个男子毛着胆子上山将白天砍的树枝往家搬,村民们敲着破锣四下奔走,这小山怕是保不住了,唯有从旁边山坳处伐木隔出防火道,才能保住别的山林不会被牵连。   健壮的妇人们都上山砍树,留下的男子将老人孩子聚在一处,人人面容愁苦心神焦虑,几个人安抚着六神无主嚎啕大哭的五哥儿,他四哥和隔房的堂哥上山到现在没回来呢。   “后来夫主大人从山上救下了夫人,据说四哥儿也救了一个女人,不知道是谁。”木姨扶着一旁的树木喘息:“夫人为答谢夫主大人便送来银子退了杜家的婚事,半年后更是迎了夫主大人过门。”   “那杜家真正是个祸害。”旁边陪同的房家一位族老接口:“那杜家独女偷鸡摸狗、酗酒斗殴搅得四邻不安,据说跟她那死鬼老娘一样才会人从原来的村里赶出来。她那老爹也是个混不吝,退了婚事以后又到四哥儿门上纠缠,闹了一两年最后到底是把四哥儿给聘下了。”   “四哥儿是个命苦的。”现在的族长是个三十多的女人,当年那事出的时候她还在外求学:“过了定没两月杜家混混喝醉失足落水淹死了,杜家老爹逼着四哥儿守这望门寡,族老上门说合了许多次,但杜家只剩下这一个孤寡夫也不好相逼,最后四哥儿自己也就应下了。”   “杜家那老鬼死了也有几年了吧?”先前的族老道:“前几年听说有人上门给四哥儿说亲,也不知道最后怎么不了了之了。”   “哪里是什么正经亲事?”族长摇头:“说是给家商人做侍君。”   族老想继续说,这四哥儿年纪也大了,望门寡也是寡夫不是?而且家里开着旅店男出女进的,说不定来提亲的商人就是在他家住宿过的。但看一看旁边的王家管事,这些话到底吞回了肚里,不管好坏总是房家族里的事情。   “就是这里了。”族长手一指:“昨日让族人重新割草添土,别看这里是半山腰却也是风水不错的地方。”   一旁的族老点头,风水是不错啊,不然她家小子能嫁到余家那样的高门大户?   木姨四面打望了一圈,这里葬的都是房家族内身份不高的人,周边的坟大多已经荒芜,有的茅草都已经过腰,更不用说墓碑牌位一类的,两个被剃得光秃秃培上黄土的坟包分外扎眼。   “小姐,如今小房村后面的山已经是我们的了,是不是请了老辈的坟过去奉养?”   族老的脸色变得难看,族长也踌躇了一下对木姨说道:“这迁坟动土是大事儿,这一山葬的都是房家的族人,怕是、、”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历来只有从族中正式分支出去自立门户的才能将坟迁走,余家夫主是个外嫁男没有自立门户的资格。   “不用。”余敬惜摆摆手:“姥姥姥爷在这里也住得习惯了,周边四邻的也是乡亲族人,平日里走动也方便些,真要迁过去也孤单不是?”   “只是老辈的坟要请族里多费心打理。”余敬惜伸出三个手指:“余某愿每年添奉三百两银子做香油钱。”   族长和族老的脸顿时笑开了花儿,这个余家小姐通情达理、又有孝心,小房村交到她手里比交到王家让人放心,与这样的人做邻居也是件让人安心的事情。   跟在一旁的王家管事暗自啧舌,这余家小姐是个聪明的,区区三百两就买了房家上下的欢心,看来回去以后要提醒主子还是别打小房村的主意了。   “说来也多谢王家家主大度,愿意将我父君的故居让与我。”余敬惜对管事施礼:“难怪公主称赞长秆籼稻的米分外可口,想必只有王家这样的宽厚人家才能出产这样的好米。”   木姨憋着笑,看小姐说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怕是衡江公主自己看到也得回忆回忆是否真的说过这样的夸奖?   王家管事也跟着笑开了花儿:“还请余小姐在公主面前多美言几句。”   “当然当然。”在离京的时候衡江公主将公主府的名帖送给了她一张,说是遇到麻烦就到府衙去寻人帮忙,平日里有好吃好喝好玩的也记得走府衙的邮路给自己捎上一份子,自己买了小房村建农庄自然要告诉她,顺便说说沙田特产的长秆籼稻也是可以的。   放过鞭炮、烧几捆黄表纸、敬了香磕了头,族长领着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气氛一片友好和谐。   “咦,前面的是四哥儿?”   隔着几道坡坎远远见到一个白衣的男子站在道旁,另有一个莲青色衣服的女人背对这面似乎对他说这什么,四哥儿挽着一个竹蓝里面放着香烛、纸钱一类的东西,转身走时女人出手拉了竹蓝一下,篮子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四哥儿。”房家族长喊了一声。   女人顿了顿松手放开篮子,快步往山下走去,几个转折消失在树林丛影中。   “四哥儿没事吧?”族长帮忙将地上的纸钱放回篮子里:“哦,今儿个是你父君的祭日。”   四哥儿点点头,松散的头发半掩着面孔。   “刚刚那个女人是谁?”族老皱眉问道,拉拉扯扯得实在不像话。   四哥儿抬头平静的看了族长一眼:“问路的。”   淡然的说完这话,便退到路旁的草坡上让道给众人。   余敬惜和木姨交换了个眼色,那女人她们认识,或者说那女人身上的衣服她们认识,可不就是桐城记家的家主么。   在工部衙门的排榜会上,她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经屑笺   “我、、父君是个怎么样的人?”吃过晚饭后,余敬惜泡上一壶茶与木姨坐在村口巨大的青檀树下。   月色很柔和,偶尔一阵清风翻阅叶片,椭圆形的叶子会露出背面微微泛黄的经络,风后便有细微的噼啪声响起,翅果状坚果的种子从夹壳中蹦出,像是会飞的精灵一般蹦跳着消失在夜色中。   “夫主大人是个很温和的人,与夫人成亲以来从未见两人赌过气吵过嘴,夫人脾气暴躁但是每次在夫主大人面前都会收敛许多。夫主大人的手艺不太好,却又总是爱下厨房做点心,我以前可没少被夫人塞各种夫主做的点心。”木姨轻声呵笑:“只是后来府里做的越发少了、、夫人变得不爱吃,连带着小姐也没得吃。小姐不记得了吧,小时候我从外面带了桃酥给你,你偷偷夹在书里,结果引来了好多蚂蚁。”   “穷人家的孩子那有机会学做点心?”被一朵云彩纠缠的月儿终于挣脱,银白的光辉重新照亮树下的阴影,一身白衣的四哥儿被显现出来,他靠在树干上手中托着一只修长的烟枪,偶尔闪过的火星和一阵轻袅的烟雾让秀丽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确实是个温和的人,我以往总说他温吞,便是这样的性子所以做的饭菜分外细致香甜,他煎的鸡蛋便是不用油也不会糊边,野菜的黍米饭也有香脆的锅巴,园子里的果蔬总能做出各种各样的酱菜。”四哥儿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梦呓:“檀木手串的珠子总比别人的光滑,雕木簪子的花样也鲜活无比,人人都夸奖他手巧,但是我知道,他比别人更用心罢了。”   “细致得、耐心得、用心得已经超出常人的想象,那种掩藏在温和性子下的直扭,有时候让我觉得都有些害怕。”四哥儿转头面向山的方向:“就像他背着你母亲从火海里走出来一样,那样炙热的火海,让人窒息的烟灰里,他细致的用自己的外衣布条编成绳索,耐心的把你那昏迷不醒的母亲绑在背后,用心的一步一步趟过火海往外走。”   “我和记家的女人都吓傻了,一边哭叫一边跟在他背后往外跑,记家的女人伤了脚搭在我肩上死沉死沉的,好多次我都想干脆把她推进火里去算了。”四哥儿发出低沉沉的笑声:“她是看出我的心思了吧,所以、、你母亲娶走了你父君,而她却没有回来娶我。”   “今天在上山看到的就是记家家主?”   “是。”四哥儿喷出淡淡青烟:“几年前她又突然冒出来说想娶我做侍君,不过我没答应。”   “时间往前走,没人会留在原地。”他磕掉烟枪里的残渣:“你父君能勇敢一辈子,而我只能勇敢一次。”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深秋无蝉但蟋蟀叫得更欢快了些。   “茶凉了,回吧。”   “恩,明日该回曲涧了。”   、、、、、、、、、、、、、   今年的秋季多雨,不知道是曲涧这边如此,还是洛阳也如此。   到家的日子又开始下雨,好在不是大雨而是烟雾般渺茫的雨幕,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寒意将秋季树叶饱满的黄催成了凋落的味道,不经意间拥挤的后院似乎宽阔了许多,细微沙响的雨幕里有了清冷、寂静的味道。   “青檀皮和黄麻已经下泡池了。”木姨从外面进来抖落油纸伞上的水珠:“小姐做的这油纸伞如今在这附近可算是出了名的,轻便、耐用还便宜,就是不用我家的油纸,别人也常会说这是余家的古梅伞。”   余敬惜呵呵一笑,从桌上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如果再持续降温这泡料的日子也要延长,莫不如干脆降到结冰,也省了我们的事。”   “才十月中,想要结冰怕是还要等上一个多月。”余敬惜自己也捧了茶杯:“这一个多月足够我们出一轮皱纸了。”   木姨点头:“等天气转好我就出去招小工,只做皱纸不用招大师傅。”   “我在洛阳虽然公布了药纸的功效,但是离推广普及还须得不少时日,秋收结束不久我们要抢在这段时间前多收购黄麻。”余敬惜道:“招小工和收购黄麻的事情就麻烦木姨了,纸坊这边我和柯煜会盯着。”   透过雨幕见到屛儿撑着伞,身后跟着一个人沿着小径往大厅走来。   “家里也该再添些人手,门房的、杂用的,厨房的,小姐身边是不是也再添几个小侍?”   “不用,加了人手以后让屛儿继续跟着我就行了。”   “好。”两人说着都站起身,因为看到屛儿身后跟着的是个黑衣红裤的衙人。   曲涧府衙的衙人很客气,送来洛阳的书信一封便拱手告辞,木姨撑伞将她送出免不得送些人情。   余敬惜展开手中的一纸杏红信笺,暖暖的让人安心的香气扑面而来。   敬惜如晤,他的字体娟秀典雅,簪花小楷像是盛开在纸上的点点青花,余敬惜读得仔细,时不时停下来用手临摹其中的文字,慢慢便能看出,她临摹得最多的是吉儿俩字。   男子少见得没有用一个生硬的我,而是通纸用吉儿自称,带着些许亲近和娇憨。   信中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说刘贵君绘制的高圣夫后遗像已经完成,新年祭祀之后会入阁供奉,衡江公主一高兴便代替贵君赏赐了价值万两的古玩锦帛,这些东西不好运送,所以他做主在洛阳处理后换成了一间四通市上的铺面,房契也随信寄来了。   四通市上的铺面可不是区区万两就能买到的,余敬惜心里清楚,后面又接着描述了洛阳城里哄抢皱纸的场面,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赚的满盆满钵的开心,这间铺子大概是他想要补偿自己吧。   信笺最后计算了一下过年时的行程,等到年底盘算完毕才能赶回安阳,也许将将赶上除夕,而又须得回洛阳参加元月梅林宴,怕是只能在安阳老宅住两三日而已。   除夕,初一,初二,只得这三日。   而大年初二是拜姻亲的日子,当然这只是个风俗而已,平日挨得近的人家,过了定的女子初二会上门拜访一下,男方留个午饭年口上走动显得亲近,远了自然不需要上门,年前就会备上年礼送过去。   安阳离曲涧相隔有五六日路程,自然算不得近,如果要赶去见一面恐怕年都不能在家过了,仓吉儿自是也知道,信中有淡淡的遗憾与思念。   结尾写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晓看天色暮看云。   余敬惜深叹一声,还有一句未写完她却知道。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作者有话要说:     ☆、明珠笺   十一月底,洛阳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又悄然停止,深深浅浅的洁白如绽放的软絮轻绒,在树枝、在屋檐、在水岸,停靠片刻便会慢慢消融。一袭大红衣袍的衡江公主今年依旧决定了去开元寺,不过并非如往常一般怒马由缰,而是坐着公主府八匹马的高轩车,层层叠叠的棉布帷帐阻挡 冬日寒风,也阻挡了周围好奇的视线。   洛阳最有名的醉仙楼还不到午时便已客满,年底各地到任期的官员都回京待选,投帖拜府、酒宴诗会总是应酬多多,严袖水的目光追随衡江公主的车驾消失在街角,耳边一个微胖的女人不停的鼓噪着声音似近似远,她不用听也知道这个未来的三弟妹在不停的说话讨好她。也是,为了帮她爬上礼部郎中这个位置,严家可是使了大力气的,往来打点花费不下十万,这个女人领一辈子俸禄也没这么多。   严袖水知道这是母亲和蔡家在较劲,右相将重印三坟五典的工程交给了蔡家,蔡念儿如今吃住都在礼部的天书院里,蔡皖晴为了照顾他三天两头的往哪里跑。一来二去居然跟礼部的焦尚书搭上了线,并说动焦尚书重新考虑京华印书局明年春学采买纸张的问题。   京华印书局是官办印书局,而春学书籍的印刷是京华印书局每年最大的订单,春学书籍指的是由京华印书局刊印售卖给各地官学的教材,包括《诗》、《书》、《礼记》、《易》、《论语》、《大学》等等。   每年各地官学春季招入的新生都会发一套这样的教材,这些书籍跟书局里买到的略有差异,被读书人视为正版。   焦尚书是礼部的头儿,她的一句话下面的人不得不慎重考虑,主管采买的礼部郎中今年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年底考评一过就光荣下岗了,所以无论是严家和蔡家找上门都一律哼哈推脱玩的溜转。蔡家继续在她身上使力希望能在她下岗前敲定此事,而熟知这帮官油子秉性的严弈云早就转了方向,正好老三订的妻主是礼部的通置郎,往上推一推就有可能爬上礼部郎中的位置。   严袖水跟着忙活了一两个月,眼看着马上就到考评的日子,礼部郎中已经是十拿九稳,但母亲昨日却告诉自己明年春学书籍中会加印《春秋左传》,《春秋左传》亦是十三经之一,通书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共五册,严格说来不算是科举考试必选的内容类似扩展阅读一类,因为数量颇多并非每年春学都会刊印。   她知道母亲这是想要拉开与蔡家直接的优势差距,只是这需要动用差不多严家所有纸张的库存,冬季不产竹在明年新纸出来前,严家的铺子将面临缺货的危险。严袖水对此颇有微词,她不赞成这样激进的做法,看似给出有力一击却也给自己带来隐忧,只是母亲强势的性格怕是听不进去她的劝告。   、、、、、、、、、、   同样初雪的一天,仓吉儿坐在绣架前捻针刺绣着一朵云纹边饰,周朝的男子嫁衣须得自己绣制,越是讲究的人家说道越多,仓吉儿的这套嫁衣由襦衣、膝裤、小衫、坠裙、比袄、腰巾、霞帔和云裾,八个部分组成。每一件上的花纹绣样都有自己的含义,每一针都需得谨慎,因为不能拆线修改,改嫁不祥。   儿时聪慧这针针线线的上手极快,他学了些入门便丢到一旁,如今面对这样的浩瀚工程颇有些力不从心,虽然前两个月练习的荷包手巾父君已经认可,但这嫁衣绣起来总是觉得心中有压力,一个上午腰巾上的一朵云纹边饰也没完成。   听到咚咚咚急促上楼的脚步声,干脆收了针用绢布遮罩离开绣架边。   果然门口冲进来的是冒失的仓澜宜,小苹果今日穿着银灰暗花云锦的小棉袍,正正经经的贵女打扮,倒显得圆脸不那么稚气多了些许担当。   “说过几次让你慢些?”仓吉儿板着脸教训:“跑起来像个小牛犊,没一点大人样子,不如还是换上父君特制的小孩衣服。”   仓澜宜忙苦了脸:“下次一定注意,我这不是得了好消息,巴巴的从外书房跑来告诉大哥么。”   “父君已经在整理行装,明日你就要和他一起启程回安阳,我让你今日将铺子里的帐清点出来可做完了?”   “让我留在洛阳到过年跟你一起回去呗,这还没到年底,盘账早了点。”   “别偷懒,你现在盘点一些,我后面不就轻松一些?”仓吉儿用手指戳戳小妹的脸颊:“让父君一个人回老家,路上你就放心?”   “那就晚点走,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开始下雪了,渭河怕是快要上冻,走水路总能少些劳顿。”从洛阳到安阳马车走旱路需得十六七日,如果途中转到渭河坐船能少些颠簸,不过需得多出三四日路程。   仓澜宜又扭缠了一阵子,知道自家大哥不会改主意,便将手中厚厚的一封信放到桌上,转身回书房继续盘账,她还是心疼自家大哥。   就像大哥说的,自己多做一些,他就轻松一些。   仓吉儿拿起桌上的信封,厚重重的一叠,翻过面便见到仓公子亲启五个大字,他幸福的微笑,这是给自己回信吧?余敬惜写不出漂亮的簪花小楷,如果满篇都是信封上这样的大字,难怪会有如此厚重的一叠。   裁开口抽出里面的信笺,仓吉儿轻咦了一声。   手中的纸笺与他见过的所有纸张都不同。   首先是洁白,这种洁白与普通白纸不同带着些冷硬的反光,像坚冰像石料。   其次是滑,轻抚而过手指残留的触感如碾磨上佳妆粉,微折有竹纸特有的清脆折响,展开如棉纸柔韧易抚平褶皱。   然后是重,这并不是说这种纸很厚,而是因为纤维间隙太紧密。这种纸质常见于蚕茧纸,因为纸料中掺杂了蚕丝帛绒,这种帛绒是由蚕丝粉碎而成比纸料的木制纤维更加细小,成纸时会填充木质纤维间的缝隙。而手中的纸甚至比蚕茧纸更加紧密,仔细观瞧居然也看不出纤维间的分隙,如果不是手中的质感确实是纸,他甚至不能分辨是何种材质构造而成。   将手的纸笺移远一瞧,仓吉儿呆了片刻,纸笺的边缘有浅蓝色颜料绘制的美丽花纹,除此以外通体洁白如上好白娟,没有底纹!居然,没有底纹。   这样洁白如云,光滑如镜的纸,如此完美,完美得如此不真实。   仓吉儿一连展开了三张这样的空白信笺,里面包裹着的一支奇特的竹笔,和几张写得密密麻麻信件露了出来。   余敬惜不会写漂亮的簪花小楷。   但她的楷书硬笔字还是不错滴。 作者有话要说:     ☆、云蓝笺   冬日的阳光淡淡的几近透明没有温度,但是穿过窗棂还会勾画出深深浅浅的影子,窗外有留下来过冬的小鸟,乘着初雪未化出来寻找冻僵的虫子,扑棱棱的停到已经干枯的树枝上,空心的枯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再次将它惊飞。   仓吉儿也被振翅的声音惊醒,有许多情绪酝酿在心里。   他想大声的叫喊,如果这个女人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也许他会捶打她一面大声的呵斥。或是想要转一圈,但他不敢站起身,因为脚下有些发软。   他咬着唇瓣低低的笑出声,微笑、轻笑、苦笑然后变成含着泪的幸福笑声,那轻松的、愉悦的、甜蜜的笑声在午后的空气中回荡,便是一楼正在煮茶的菊儿听见了也莫名得跟着笑起来。   仓吉儿笑了片刻,用手巾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这个女人太大胆了,真不知该夸她是无畏,还是骂她无知。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如此普通直白的写在了信里,无论谁拿到这封信只要按照上面的步骤去做都制出这种完美的、全新的纸。   哦,她把它叫做原木棉纸。   用最最普通常见的木料、全新的捞纸技术、无底纹的颠覆工艺,这样的纸,足够让严家关门大吉,让蔡家也关门大吉,哦,不,是让天下八成的纸坊都关门大吉。   仓吉儿用袖管掩住眼睛靠在椅背上又发了半响呆,面对这样的诱惑便是自己都动心不已,但是自己能在仓家留多久?这样的技术澜宜能守得住?便是一个皱纸这两个月来,明里暗里自己挡了多少窥视的目光?如果不是有公主府这样的大树罩在头顶,怕是有更多麻烦找上门来。   他将目光回到余敬惜写来的信笺上,她说,我们不需要把持独门技术,我们只需要保持创新,和别人做一样的东西,但是永远比别人更有特色,这就足够了。   用皱纸与蔡家交换丝棉纸和胶棉纸的工艺,丝棉纸常被用于古董字画的吸潮隔湿,有良好的吸水和锁水性,而胶棉纸用于木工中的黏合密封。   这两种纸使用局限性大,蔡家一年怕也难得生产一回,如不是余敬惜专门提出来说,仓吉儿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两种棉纸,而用这两种棉纸加上皱纸为芯,生产出被称为卫生巾的东西,他更是不明白有何用途。   不过对余敬惜的眼光他很是信任的,既然她说要换,仓家肯定不会吃亏。   只是严家和蔡家最近斗得这么厉害,而且蔡夫子又忙着右相交代的事情,一时间怕是顾不上开新生意,这事留到年后再说吧。   、、、、、、、、、、、、、   蔡皖晴屏息站在男子的背后,见他专注的在纸上描绘着一个文字,天书院里存放的都是重要的文献资料,竹简、绢帛、羊皮和纸张都是易燃物品,这里绝对禁止用火,便是热茶也是她从三个院落前的祠部端过来的。   为了更好的采光,桌子临近的窗户大敞着,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冬日没有温度的阳光闯进来,蔡念儿虽然穿的棉厚,但执笔的手却只能裸()露在外面,有些发青的手指用力握着笔,关节处因弯曲失血而变得白惨惨的。   描完这一个字蔡念儿放下笔回头对她微笑。   “我是真笑不出来。”她将手中的热茶递过去,然后顺势将两只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迎风吹一上午,你脸没被冻住?”   问完凑过去用鼻尖在男子的面颊上蹭蹭。   蔡念儿吓一跳忙推开她往屋外张望:“被人看到、、、”   后面的话在蔡皖晴微觑的危险眼神里自动消音,看她满脸不悦便伸手讨好的摸摸她的脸颊哄道:“她们会背后笑话你呢、、回去、、可好?”   用男子的冰冷指尖磨磨牙,然后顺势塞进自己的袖管里:“先放你一马。”   “你不用天天在这里守着,让虫儿陪我就行。”蔡念儿柔声劝道:“年底要清帐忙得很。”   “你不用担心,我传信叫老娘回来了。”   “母亲和父君要回来过年?”   “父君不知道,估计姥姥那边不会放人,但是老娘肯定会回来。”   “你又说了什么骗母亲回来?”蔡念儿不赞同的颦眉:“年底让她陪父君大人过年总是好的。”   “她想陪就能陪么?姥姥肯定不让她进寨子门。”蔡皖晴咧咧嘴。   “父君总会心软的。”蔡念儿推推她:“别想一时偷懒就让母亲来回跑的辛苦。”   “反正她现在不回来正月里一样要回来。”蔡皖晴理一理男子腿上的兔毛毯子。   蔡念儿这才想起,正月里是她的生辰,往年也就罢了,今年是蔡皖晴十八束发的大日子。   “说不定今年父君要回来。”他欢喜道:“我都有快十年没见父君了,而且也没见过蛮儿弟弟。”   蔡皖晴的身高在女尊国也是少见的,这遗传自她的父亲。   蔡皖晴的父亲是彝族,彝族是西南的山民,世代居住在崇山峻岭中,民风彪悍男女皆善猎喜武,彝族是少有的男子地位不低的民族,在寨子里男子只要优秀也能继承寨主的地位,蔡皖晴的父亲就是一名优秀的彝族男儿,被认定会继承下一任寨主,如果不是遇到她那不成材的老娘的话。   蔡皖晴的老娘是个纨绔,有些小放荡、有些鬼聪明、有些玩世不恭、有些不务正业,蔡皖晴的奶奶那时还在世,便打发她跟随商队送货到西南边镇吃吃苦。 蔡皖晴的老娘还没出过远门呢,这下天高放鸟飞更是撒了欢的折腾,胡吃海喝,耀武扬威,一副败家子的肥羊样子,刚进西南地界就被人盯上了,找个角落被人打闷棍掳走时,正好被蔡皖晴的父君看到。   他倒不是非要管这闲事,只不过黑道总信奉杀人灭口那一套,好虎架不住群狼,他就成了蔡皖晴老娘绑架案的连带受害者。   两人被绑回了山中盗贼的老巢,一入山林蔡老爹就如同潜龙入海,如果不是有个死皮赖脸、拖后腿的倒霉女人,他自己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哪会一身摔伤被雨淋了还发起高烧?最可恨就是这个女人居然还趁自己病了占自己便宜。   一向自强自立的蔡老爹从没想过,要屈尊嫁给一个软弱无能,还狂妄自大动不动摆花架子的女人,哪怕他怀了这个女人的孩子。   如果不是看在蔡皖晴奶奶一把年纪亲自上门来求的份上,他才不会嫁到跟自己格格不入的洛阳来。   蔡皖晴的奶奶过世后,他一个男子相妻教女还得支撑家业十分辛苦,这个王八蛋女人居然敢在他怀着第二胎的时候去逛小倌馆。叔叔忍不了,婶婶忍不了,他更忍不了,于是愤然离家回山寨去了。   十年前,蔡老爹愤然带球离家。   十年前,蔡老娘踏上戚戚然寻夫路。   十年前,可怜的蔡皖晴八岁持家业。   幸好,她还有个一直陪在身边的好哥哥,聪慧,善良,温和,美丽。   这样一个男子她怎能放手?   她又不像她老娘那样的蠢。 作者有话要说:     ☆、蜡灯笺   进入十二月,就进入新年倒计时。   一般的生意铺子最后一个月的生意会火红无比,四通市外的百味街、外世街、锦绣街,那里的铺子有些甚至会开到年三十上午,有钱没钱总要过年。雅风街却人影稀疏,除了装裱的铺子偶尔能见到有人上门,书局、墨斋已经清淡了,博雅墨斋的铺子半掩着门,楼上王掌柜和仓吉儿在做最后的核算,桌上放着的一摞儿红封,本应该年底二十过后再发,但是今年仓吉儿要回安阳,所以博雅墨斋比往日提前了十日歇业。   “南池街的铺子你也看着些,这边就直接关了吧。”仓吉儿将红封推过去:“我今日便要启程,纸坊后日还有一批纸会出,结束以后也就直接歇了。”   王掌柜点头:“这些纸都是别家订好的,到时候我会盯着出货。”   “有事就往公主府递帖子,那边我打过招呼了。”   “是。”   王掌柜将雕花漆木的匣子盖上锁好递到仓吉儿手边:“让采买的东西都齐了,只是连续下了三场雪,渭水肯定上冻了,路上也不一定好走。”   仓吉儿低低的嗯了一声,天公不美,他本打算回去的路上弯道曲涧,但如果路上风雪难行就没有富裕的时间了。   “东西还是带着吧。”他仍然存了一分希望:“洛阳这边雪大,也许曲涧那边天气不会如此。”   、、、、、、、、、、、、、、、、、、、   只可惜曲涧今日也在下雪,这是入冬第三场雪,比前两场都大得多,没有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完整、晶莹、安静的飘洒着,才不过三四个时辰,地上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余敬惜用手中的线香点燃了鞭炮的引线,噼啪声中有炸飞的纸屑带着硫磺的烟雾,纸坊每次出纸都应该放一挂鞭来庆祝下,但是一般只有大的纸坊才会坚持这个传统,木姨脸上带着笑,对周围等着提货的掌柜拱手寒暄。   牛车、驴车、马车一小溜的排在纸坊门口,门房的谨婆婆带着八岁的孙女,瞅空将上下台阶被践踏融化的黑泥铲走,等院子里一辆车装完货拉走,忙招呼下一辆进去。   驾车来提货的都是大杂货商家的管事,这样的年根底下各种货源调配分发忙碌不堪,但余家纸坊却非得亲自走一趟,实在是因为这皱纸不够卖,如果派人去订肯定会被推托缺货,不得不上门找木管事拉拉交情。   余家纸坊添了五十个小工,这个季节日照不够晒白时日太长不适合产宣纸,所以余敬惜决定全力生产皱纸在年关底下火一把,木姨花了一个月时间,把第一批货在曲涧周边四城三十六镇布了个遍,果然没等木姨回家已经有人寻到了余家纸坊门上订货。   现在一批纸能出一千两百令,如果是白麻纸甚至是黑麻纸,这样的货量根本卖不掉,但皱纸却半点不愁,这一千两百令根本不够分,木姨上手的单子都接到明年六月去了。   但是余家纸坊已经吃不下更多订单,倒不是人手问题而是场地限制,余家纸坊现在的泡池和水锥捣槽就没有歇过工,除了实验的做了一池原木棉纸,其他时间全用在皱纸的生产上。   皱纸生产周期被压缩到极致,有了和华林纸坊师傅一起研究的高温杀菌法,如今仅需二十天就能出纸。而其中处理粗麻需要十七天,等开始打纸浆时新料就可以下池了,所以严格说来只需要十七天就能出一批纸。   余家纸坊到现在已经出了四批皱纸,除去人工、材料纯获利近四千两,这只是两个半月的收益,已经快赶上余家一年北宣的利润。但是余敬惜还在摸索新品的开发,如彩色的皱纸,如固有印花,如高档手巾纸还有湿纸巾。   皱纸技术总要传出去的,余家纸坊再努力也仅仅能覆盖曲涧周边的地方,让更远的更多的人使用上皱纸是余敬惜的愿望,这个愿望没有什么崇高的道理或是伟大的理想,却莫名的坚定和自然。就像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将原木棉纸的技术传出去一样,让更多孩子能看上书,能有纸习字。   “小姐,雪更大了,进去喝杯热茶吧。”屛儿撑起把油纸伞遮到她头上。   “雪这么大,你说虎妞她们会不会在路上耽搁?”   “再耽搁也能年前送到,曲涧和安阳的路还算好。”屛儿抖抖伞上的积雪:“进去吧,今儿个都二十六了,得了风寒可吃不得药。”   “这雪要停一停就好了。”余敬惜叹口气:“不然路上的人就辛苦。”   屛儿知道她虽然说着担心送年礼的虎妞,其实是担心从洛阳回来的仓家公子:“洛阳到安阳都是官道,就是下雪,路也不会太难走,而且说不定洛阳那边没这么大雪呢。”   余敬惜皱眉摇头,洛阳在更北边,曲涧的雪都如此大,洛阳那边怕是更不好。   “行路难、通讯难、看病难。”她低声嘀咕:“果然万事都有利有弊,看来开了春就要着手整顿周边环境,总要住得舒心才好。”   “二十三,糖锅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去灌酒,三十晚上熬一宿。”屛儿没感受到小姐的轻愁,自得其乐的哼唱着,今年是他觉得最幸福的一年,以往夫人在的时候小姐呆呆的,家里根本没有过年的气氛。等夫人过世后年就更难过了,每年年底木姨总是唉声叹气,有时还有要债的上门来凶神恶煞的叫骂。   “昨天就买了豆腐回来,还冻了豆腐和煮了豆干,今天庄子里有人送了整只猪来,还有一只羊,十几只鸡,厨房里周叔在收拾呢。”这些日子倒是没有缺过他肉吃,不过小孩子都馋年。   “虽然说二十八才贴花花,不过我们先去剪花纸吧?”他拽着余敬惜的袖子嬉笑,这才看出十一二岁的天真模样。   “那不是你们男儿喜欢的东西么,我还是去纸坊转转。”余敬惜佯怒。   “嘻嘻,小姐骗人,我看到仓家小姐送彩纸来的时候,你剪漂亮福字给她了,还叠了好看的折花和好玩的青蛙。”   “咳,我那是在测试她家彩纸的质量。”   “好吧,不剪纸花,我们写槛联写福字去吧?”屛儿一拍手:“对了,木姨说,今年祭祖的祭文也要小姐自己写。”   “祭文?”这里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最重要,祭祖就在年夜饭之前,祭拜完祖先然后吃个团圆饭。   “是啊,往年都是木姨写了三十晚上烧,小姐只负责磕头。”   “除了三十晚上祭祖后面还有什么安排?”   “没有啦,祭祖完了自然就是开开心心过大年,对了,初一要磕头拜年,小姐记得发红包哦、”   “好,给你准备个大红包。”余敬惜眼睛晶亮亮:“让门房盯着,虎妞回来让她赶紧来见我。”   吩咐完便急匆匆往后院走去。   “哦,这么着急做什么去?”   “写祭文。” 作者有话要说:     ☆、桑皮笺   年三十总有些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或是鞭炮硫磺的气味,又或是新帖槛联年画的面糊味,这些味道混合再一起是幸福的让人开心的味道,所以就算被寒冷的风吹得鼻头通红,仓澜宜也只是揉了揉,舍不得进屋里避风。   仓府大门外的石街上有几个小童聚在一起点炮仗,那是或从纸屑堆里寻来的哑炮,或是从整挂鞭炮上拆下来的单响,每每噼啪炸响以后总伴随着一阵孩童的欢呼声。仓澜宜看得眼热,但瞅一瞅身上青灰色滚边狐狸毛的小皮裘,她实在是不想被父君打扮得像个大红包,穿大人衣服就要有大人样子,这是跟大哥的约定。   过了今儿个她就十一了,仓澜宜挺一挺刚开始发育的小胸脯,学着大哥的语气问道:“不是说快了么?何时能到?”   旁边的彤儿也垫脚张望,看到远远而来的马车影子一蹦而起:“小姐!大公子的马车。”   “咋呼什么。”仓澜宜哼一声:“小孩样儿。”   说完自己快步迎着车队跑去,跟着后面的彤儿吐了吐舌头,然后大声喊:“小姐跑慢些,要是摔脏了衣服,可只有夫主大人准备的红色新衣啦。”   “大哥。”看到马车的挡风帘被菊儿掀起,小胖墩儿吭哧吭哧的就往上爬:“前几天刚下过雪,父君还担心你赶不上除夕祭祖呢。”   仓吉儿拎着她的胳膊拉上马车,拍拍蹭在衣角的泥土:“天都快黑了,又这么冷怎么等在外面?”   “我不出来等着,出来的等着的就是父君了。”仓澜宜摸摸通红的鼻子:“没事,我肉多,冻不着。”   仓吉儿捏捏她肉肉的脸颊,向外吩咐:“驾着车直接进三院。”   仓家老宅是七进七的院子,三院是主厅在的地方。   大红灯笼洒下的迷蒙烛光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侯在主厅外,当仓吉儿被仓澜宜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时,人群里响起乱七八糟吵哄哄的问候声。   仓吉儿站立着神色安然的等待人群嘈乱的结束,目光落在人群前一步站立的中年女人身上。   “蔚月姑姑。”仓吉儿浅浅施礼。   女子面皮抽动一下挤出几丝笑容,她是仓吉儿母亲的堂妹,府里的下人都叫她一声二夫人,只有这个男子见外的叫她一声蔚月姑姑。   不是二姑姑,因为她不是仓家夫人的亲妹妹。   “大公子一路辛苦,虽然想说让大公子好好歇息,但是祭祖的时辰快到了。”她向四院祠堂的方向拱拱手:“不如先祭祖,等祭祀完了再好好吃顿团圆饭,休息休息。”   说完转身领头向四院大门走去。   “自是不能耽误了祭祖。”背后传来仓吉儿淡淡的语调:“今日需要禀告亡母,我已经定亲的消息,澜宜去请了父君大人出来。”   “哦。”仓澜宜应了声,转身往主厅里去寻父亲。   仓蔚月站住脚,脸色在黑暗中青紫变幻了片刻,回头时已经带着浅浅和蔼笑意,仓夫主虽然是个男子但确是仓府最大的主子,开宗祠门自然要让他走在前面。   走前面又如何?男子不能进祠堂,仓家主夫也罢,你仓吉儿也罢,终归只能在外面焚香禀告,连宗祠的大门都进不去,仓蔚月在心中暗骂。   “我有五年没回来了。”仓吉儿感叹一声:“听说这五年多亏了蔚月姑姑,替澜宜焚香写祭文。”   “应该的。”仓蔚月笑眯眯的回话:“我也是仓家的子嗣。”   “吉儿。”仓夫主看到自己儿子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目光带着怯意的看向仓蔚月。   “回来的时候仓院长召见我去,她说身为族长却不能每年亲自上祖祠祭祀,她深觉愧疚。”仓吉儿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信笺:“今年特地亲笔写了祭文。”   “澜宜,一会儿你到祖先面前好好颂读,然后亲手焚烧,记得了么?”   仓澜宜接过去懵懂的应了声。   仓蔚月悠长的鼻息瞬间变得粗重,如果不让她颂文焚祭,进了祠堂岂不是只能呆在后面跟着磕头?   “澜宜还小、、、。”   “她再小祭文上的字还是认得全的。”仓吉儿冷声打断,然后弯腰捋了捋她耳边的头发柔声说:“祭祀的步骤都记得吗?”   “当然。”仓澜宜挺挺胸脯摆出大人样子,从小自己就被带在母亲身边跟着参加祭祀,如此简单的事情看过这么多遍,她又不傻。   “很好。”仓吉儿赞许的拍拍她的头顶:“澜宜是大人了,明年肯定可以自己撰写祭文。”   “恩。”小姑娘被自家兄长夸奖自然是信心爆棚。   跟在仓蔚月身后的族人们都私下交换着眼神,仓大公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原来她们还在羡慕仓蔚月能把手伸进铁桶一般的仓府主院里,现在看来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这个年不好过啊。   、、、、、、、、、、、、、、、   曲涧的余家也在祭祖,自然没有仓家高门大户那么隆重,余家一脉一直人丁单薄。供奉的祠堂里有牌位的,只能追溯到余敬惜的太()祖奶奶一辈,再往上只有一本供奉在木阁的族谱。   据说余家祖上也在宣城,不过前朝更替时闹匪患余家也受了灾,祖屋早就被焚烧一空,先辈迁来曲涧时只有区区七八口人。   余敬惜认真的颂读着手中的祭文,她心里没有半点占据人家子孙躯壳的别扭感,人死如灯灭,这话不只是说先辈,同样也说的是原来的余敬惜,或是上辈子的自己。   认真活着,尽人事而听天命,从她躺上手术台的那刻起,一半一半的几率,醒或不醒都是自己的选择,这就是尽了自己的人事,她很平静哪怕迎接的是死亡。   女儿会用着自己的肾脏继续活着,她也相信自己教会了女儿认真的活着,所以就如同了结了一段因缘,没有留恋只有淡淡的满足。   老天既然让她醒来,在另一个时空里,那么就是另一段人生。   这依旧属于自己。   跳跃的火舌吞噬了手中的薄纸,屋里没有风但焚化的纸灰却盘旋着向上飞舞,像不知去往何处的蝶。   木姨带着柯煜也跟着后面磕头,像她们这种卖身为奴的人是没有资格祭祀自家祖先的,而能跟着主子参加祭祀已经是非常体面的事情,今年刚刚买进府的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颂文焚祭,燃香磕头,然后往案前敬奉水酒,桌上的三牲六畜、糕点、饭食要供奉到明天。   “走,我们也该吃团圆饭了。”   从祠堂出来就看到提着灯笼等候在门口的屛儿,蒙蒙的光照亮他不时哈出的白气,见到三人出来便将手中的灯笼凑近些。   “虎妞先前来过了,她说东西已经准备好。”   余敬惜点点头:“恩,我们先去吃年夜饭,我陪木姨喝两杯。”   “这、、还是不要喝酒吧,不安全。”   “少少两杯无碍。”余敬惜推着她的肩膀往里走:“天冷还能暖身。” 作者有话要说:     ☆、解玉笺   新年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刚刚才拿到新年红包,转眼初二一过,仓吉儿又要踏上回京的长路,这几日分外的冷。虽有晴空冬日地上的雪却没有融化分毫,反而被寒风一催变成了脆硬的坚冰。   仓主夫拉着儿子的手殷殷得叮嘱着,小澜宜低头踢着地上冻住的雪块儿显得闷闷不乐。   “无论是华林纸坊还是洛阳的产业,以后都是要交给你的,你还怕没有在洛阳呆的日子?”仓吉儿摸摸她的小脑袋。   “大哥就会取笑我,我才不是喜欢洛阳,我是舍不得大哥。”五岁以前自己记忆不多,但是五岁以后的五年,跟大哥相处的日子,就只有去年下半年这段时间最长,两兄妹感情日益深厚。   “女儿家如此黏人可不行。”拽拽小妹的小辫:“而且你既然从余家姐姐手里揽过了活儿,自然要好好去做。”   仓澜宜龇龇牙:“大哥放心。”   在洛阳时仓吉儿自己说过,不会让仓家老宅的纸坊生产皱纸抢了余家的生意,但是余敬惜通过回来这些日子的市场调查,发现四城三十六镇光凭余家制纸是难以满足的。正好仓澜宜年前来送年礼,余敬惜便与她商量,让仓家老宅那边接手安阳和安阳再往南地区皱纸的经销。   小澜宜自然是雄心万丈的表示,绝对要做出一番成绩给自家大哥瞧一瞧,所以这次回洛阳仓吉儿没有带上她。   “大哥这个送给你。”仓澜宜举高双手,手心里一朵大红彩纸折成的玫瑰花明艳动人。   “这是我送年礼的时候,余姐姐给我折的。”将花放到他手上:“大哥,别难过。”   仓吉儿浅笑:“不难过。”   不难过自然是真话,但心底的失望却还是有的。   直起腰目光落在曲涧的方向,就算明知道她不可能赶来见一面,但心里还是有些期许,除夕守的通宵,初二晚凭窗而立到四更,他一面取笑自己的奢望,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张望的目光。   “启程吧,公子。”菊儿摆好踏脚的小凳:“不然晚间赶不到韶乡的驿站了。”   负责护送的张教头再次检查了一遍木轮上的防冰钉子,然后跳上车驾一挥响鞭。   “驾。”   、、、、、、、、、、、   冬日天色黑的早,好在地上多有积雪,黑乎乎的官道分外显眼。   没有月,风似乎更大了些,余敬惜撩开车帘被寒风吹得一哆嗦,紧了紧领口问外面裹着棉被只剩下一双眼睛在外面的虎妞:“今晚能赶到韶乡驿站吗?”   “能。”虎妞往下拽拽被子露出嘴:“刚换过马,这速度就是赶晚饭都来得及。”   余敬惜点点头,又探头看了看跟在马车边上一路小跑的一匹空马,同样两人两马,如果说想赶路自然一人一骑最是便捷,但她有不得不带的东西,不重体积却有些大。再说真让她骑马日夜兼程,别说三天三夜,怕是一个下午腿就瘸了。   “辛苦你了,晚上到驿站就能好好歇歇。”余敬惜感激的拍拍虎妞的肩膀,这几日也就白天自己能替换着让她睡一两个时辰,晚上的路她那驾车技术就不够看了,全靠虎妞自己撑着。   “这不算辛苦,以前走镖的时候,连续四五天赶路那是常有的事,晚上还要守夜,提心吊胆。”虎妞说着呵呵一乐乱蓬蓬的黑发下白牙分外醒目。   “不想走镖而到余家找活儿,也就是不想再那么辛苦吧?”余敬惜不好意思的道:“以后不会常有这样的事情,你放心。”   按理说她早过了热血沸腾、激情浪漫的年纪,做这样冲动的事情不像自己的风格,嗯,只能说荷尔蒙真可怕。   这具年轻的身体燃烧着早被自己遗忘的热情,属于青春的无畏、动力和希望,难怪木姨一脸感慨叹岁月流逝的表情,如果是以往的自己大概也会跟她一样吧。   而现在虽然被寒风吹醒了理智,但想一想马上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一颗心止不住得开始雀跃鼓噪,他会吓一跳吧?还是会感动得流泪?又或是羞得满面通红?   “咦?前面的车队怎么堵在路上?”虎妞拉了拉缰绳减慢车速。   余敬惜眯了眯眼睛,黑色的夜暮下有橘黄的火把光芒,三四辆马车靠在路边,七八个人围着前面的一辆用手中的火把照亮,还有三四个人蹲在地上摆弄着东西。   距离慢慢拉近,余敬惜的目光捕捉到黑暗中一盏被点亮的灯笼,橘黄的光线照亮了一个大大的仓字。   “停车。”余敬惜猛扯虎妞的手肘,急忙从车上跳下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姐小心。”   “咦?”虎子和提灯笼的人同时出声,借着灯笼的光线余敬惜认出提灯笼的人是菊儿,见他散乱的发在寒风中飘动显得有些狼狈,衣裙皱乱额角有一片瘀伤,拿着灯笼的两手都裹着白色的布条。   “你家公子呢?”余敬惜跑过去,被众人围着的车辆有明显擦碰过的痕迹,受伤的马儿被牵到一旁,折损的车轮拆卸下来倒在雪地里。   余敬惜的心像是被手狠狠的抓揉了一下,酸、痛、紧齐齐泛起。   “余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菊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把灯笼举高。   “我问你家公子呢!”余敬惜心中急切,一把攥住菊儿的手臂大声呵问。   菊儿低低呼痛,余敬惜觉得手中触碰到一片黏冷濡湿,颤抖着将手放在火把光线中发现并非猜想中的猩红,这才重重的接上了停顿的呼吸。   “我没受伤。”菊儿挥舞着手急忙解释:“不是,我家公子没受伤。”   “你看那边坐着的不是?”   余敬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后面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坐着裹着白色披风的仓吉儿,他一脸呆滞嘴唇半张着望着这边,脸上的神色变幻着似梦似喜。   夜空中的寒气瞬间被温暖的怀抱驱散:“没有受伤?真的没有受伤?”   仓吉儿被她半拥在怀里,从头到脚仔细的打量着,没有明显的外伤,不过白色披风下只穿了一件橘色的薄袄,脚上的鞋也是匆忙穿上的,袜带没有扎紧左右脚也穿反了。   “没受伤就好。”余敬惜长吁一口气,古代的车祸也是会死人的。   “真的,来了。”仓吉儿这是才似缓过神,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温热的。   “嗯,来了。”余敬惜握住他的指尖:“吓着了吧?”   “、、嗯。”仓吉儿点头。   跪爬在他面前冰雪地上的女人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吓着了?   三两句就揪出制造车祸的自己,审问一下就猜到自己是二夫人派来的,马上吩咐人回头准对二夫人的生意施展手段,整个过程他都冷静、果断而决绝。   被吓到的是自己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贡余笺   “此地离韶乡驿站还有十余里,公子不如坐余家小姐的车先行。”张教头神色有些懊恼,虽说是别人用心算计,但毕竟是自己亲自驾的公子的马车出了事故,想想如果那跌滚到雪地里的不是菊儿而是公子,自己怕是保不住这个脑袋了,当初公子要跟自己学上几招时,自己还在暗自笑话,如今看来公子真是未雨绸缪。   “恩,留下些人手,如果车子实在是修不好,明日让人送到韶乡的木工坊去。”   “木工坊怕是也没人,明儿个才初四。”   仓吉儿默了片刻:“那将后面装物品的马车腾出一辆来。”   “那怎么行?”余敬惜和张教头一起开口,装物品的马车十分简陋,根本没有防风御寒的效果。   “这是天意。”菊儿在旁边拍手笑道:“不然这个时候怎会这么巧遇到余小姐?”   “不是巧遇。”余敬惜扶着仓吉儿站起身:“我是专程追你们来的,本来是打算送些东西给你,如今看来这辆小车都是为你准备的。”   扶了仓吉儿进自己的马车,车厢里立刻响起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看来是喜欢的。”余敬惜自言自语的笑道。   菊儿跟着钻进去,接着有更大的惊叹声响起。   虎妞将另一匹马也套上,立刻变成了双马车驾,虽然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但是因为马儿是轮流休息的所以并不显累:“小姐也上车吧。”   余敬惜点头也坐到了木辕上,仓吉儿从里面挑起风帘:“还有十多里呢,吹过去怕是要得风寒,进来吧。”   “好。”余敬惜也不矫情推辞,这是标准五人乘坐的车驾,但因为里面被她加工过了,所以三个人进去都有些略显局促。   菊儿堵在门口,见余敬惜示意让他向里,便连连摆手:“不进去,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弄脏了如何是好。”   说完用艳慕的眼神望向靠在一个巨大白兔垫子身上的公子,柔软的真兔毛皮子里塞满了软软的棉花,长耳服帖被缝成眯眼打盹的样子,公子靠在上面只凹陷了兔子的腹部,可想而知这兔子何等巨大。   改良四轮马车或是制造减震机关,这些余敬惜都不擅长,在回曲涧的路上看屛儿颠簸得辛苦,她便教他缝制棉垫依靠用来减轻晃动,屛儿的针线活很好在垫子上还绣了不少装饰的花草。旅途无聊她也起了玩心,将女儿小时候玩过的卡通布偶形容给屛儿听,于是不断有各式各样的可爱棉布垫子被缝制出来,原先的那些被屛儿放到自己房中收藏。   而这只巨大的睡兔是余敬惜一直计划送给仓吉儿的,只是纯白的兔皮实在是不多,连出去跑生意的木姨都留意逛逛当地的皮革店,还是没有赶上上次虎妞去送年礼。最后屛儿想了办法,将兔子贴地的一面换成了绒布才没有被迫缩小兔子的体型。   一只巨大的可爱的兔子温顺的睡在车厢里,瞬间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旁边还有可爱的猫爪形抱枕,一对粉色的心形的靠垫,一床红色绸缎的小被上点缀着无数粉色纱挽成的蝴蝶结,有白色的珍珠点缀在蝴蝶心上,悬挂在车顶几个大眼睛月亮伴着五角星的香囊里透着淡雅芬芳,深蓝色的棉布帘子上用黄色的线镂空套绣着无数星星的形状。   菊儿从未见过这些神奇的物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和描述,看到公子靠在兔子身上嘴角含着的幸福笑容,便觉得这样的公子比盛装时更加美丽。   “喜欢?”余敬惜用手抚摸着红线绣制的兔子弯弯三瓣嘴,目光宠溺的看向闭目假寐的男子。   “这是如何想到的?”他侧了侧身用脸颊蹭着兔子柔软的皮毛:“像做梦一样。”   “喜欢就好。”余敬惜也向后半靠在兔子的脑袋上。   菊儿发出低低短短的失望叹息,挡到他看兔子啦。   “别压着它的鼻子。”仓吉儿扯扯女子的衣袖,往后腿的地方挪了挪。   余敬惜起身看看被压变形的兔子圆脸,两只下弯的眼睛配着长睫毛,向上勾起似是微笑的三瓣嘴,哪来的鼻子?不过还是从善如流的靠坐到仓吉儿身边,身下同样深蓝色的棉布缝制的厚棉垫子,还带着男子身上淡淡的体温。   “我以为你赶不来了。”车厢里只有角落燃着一只小红烛,仓吉儿望着女子忽明忽暗的侧颜轻声说:“但心里却又猜着你会赶来,昨晚还等了很久。”   气氛很温馨和柔暖,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让人害羞的话,蜷了蜷身子将红云的脸颊埋在阴影里,两手轻合放在身侧却不小心触碰到女子撑坐的手掌。   余敬惜还没来得及反应,如玉的修长手指便勾住了她的小拇指,她带着笑容低头看向也如一只洁白小兔,温顺躺卧在自己身侧的人儿,这便是他能表达自己亲近之意的最大限度了。   “当然会来,我很想你。”男子的手指紧了紧,余敬惜愉悦的轻笑:“而且我还打算一路送你到洛阳。”   仓吉儿猛抬头烛光下的眼睛亮的灼人。   “真的。”余敬惜翻转手掌握住他的手。   啊。   荷尔蒙,果然很厉害。   、、、、、、、、、、   韶乡的驿站也很有年味儿,新换的窗纸分外洁白,晚餐也格外的丰富,就连不能及时添茶水的小二姐道起歉来,也是新年的喜庆味儿。   “留守的就只有我们两三个人,小姐这才初三就出门,真是辛苦哩。”小二姐麻利的将手中的菜肴放到桌上:“四喜丸子、软趴猪脸、蜜煎小肉。”   一桌子荤菜,有年里的丰盛味道,看着远比吃着舒坦,菊儿见自家公子难得的伸出筷子取了一块蜜煎小肉,心里居然忍不住有些欢跃,入冬这些日子公子略有些清减,倒不是公子太过挑食,便是自己每日面对这些大鱼大肉也腻得慌,私下里去厨房用盐水豆子拌着米饭扒拉一碗最是舒坦,可公子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别说盐水豆子就是腌菜都上不得桌面呢。   厨房里变着花样的豆腐、萝卜、白菘是冬季公子碗里的主菜,但是吃久了也会腻啊,回洛阳就好了,好歹有公主府送来的干木耳和干海菜。   余敬惜见仓吉儿就着一小块蜜煎肉,就想要把一碗米饭全吃掉的样子,他倒是知道自己不吃东西会撑不住,但是这吃饭跟受刑一样的表情看得人不自在。   “等会儿。”余敬惜放下碗起身去了后厨。   这里没有土豆,但是有红薯、芋头、山药一类的东西,只不过多是穷苦人家用来作为口粮,掺杂着糙米一锅呼出来,那味道可想而知。   当一盘琥珀透明光泽的拔丝芋头,和一盘醋溜山药片端上来的时候,仓吉儿居然不认识。   “吃吃看。”余敬惜将一筷子山药片放到小碟子里:“可惜没有辣椒,茱萸的辣味不适合用来清炒。”   微酸爽脆的口感瞬间征服了仓吉儿的味蕾,看着他一脸冒着幸福泡泡的表情,余敬惜的心猛然被撞,鼓跳如雷。   要不要这么可爱啊。   她被萌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分笺   冷也有冷的好处,路上雪未化冻土被践踏以后,虽然有些滑却比泥泞的路好走得多,张教头赶着车跟在车队里,补过的木轮能继续前进,但总有不和谐的吱呀声响起,听久了觉得闹心。   又看看前面跑起来轻快的双马小车,连轴和车厢的地方据说用了厚竹片做的缓冲垫,所以即便车厢轻巧负重少跑起来却并不发颤。虎妞把两匹马也照料得很好,看起来并不比自己手下的马匹脚力好,但却显得分外精神。前几天投店的时候,她见到虎妞提了半桶鸡蛋去喂马,问过才知道余家小姐吩咐她好好照料,便是多花些钱也无所谓,半桶鸡蛋自家也不是喂不起,只是花在这种劣马身上值不值?自己这边只多是草料里添些豆子罢了,喂鸡蛋和麦麸是蒙丹牧民照料战马的做法。   余小姐这是败家呢,队里几个人当笑话一样讨论着,不想却被公子听到了,公子说这个天气赶路人和马都十分辛苦,每人赏了五两银子,马儿也跟虎妞学学好生照料。   这一小点的优势在随后几天慢慢展现出来,由这两匹马领头,车队的速度无形间被提升了许多,前几日总会提早一两个时辰到驿站,看今日的天色到渭城怕是比往常要早两三个时辰。   正胡思乱想着,前面的马车减速靠边停了下来,车队也跟着靠到了路边。片刻,菊儿跳下车跑了过来:“公子说今日这么早不如拐去渭城里寻个客栈,到底比驿站住得舒服些。”   “好。”张教头也高兴的应道:“今儿个是初八,有新年里开的第一个集,渭城肯定热闹得很。”   菊儿提起裙摆爬上车,回头笑道:“要是渭水已经开冰行船就好了,坐船比坐车舒服。”   张教头摇头:“这天冻得雪都不溶,渭水哪里会开冰?”   说完大声的向后呵喊,把改道渭城的消息传后去。   车队继续启程,张教头赶着马车不时回头往车厢里瞅。过了会儿菊儿探出头将手中一根白胖胖的豆芽递到张教头面前:“张教头你看!真的长这么粗了!晚上能捞出来做菜。”   张教头也咂舌称奇:“这豆子种到地里长出的苗不是这样的呀?为啥余小姐让用水泡着又用被子捂着长出来就不同了?而且这才几天?这么大,白胖胖的一根儿,真能吃么?”   “尝尝。”菊儿将手中的豆芽递过去,自己也捻了一根放嘴里:“脆甜脆甜的!”   张教头也嚼得满口生津,这冬日里除了白菘、萝卜就是咸菜实在腻味:“公子有口福了。”   “余小姐说这发出来的豆芽最好两三天内全吃掉,我发了三斤豆子老大一缸呢,回头也弄点给你们尝尝。”菊儿细细品着嘴里清甜的味道:“到了渭城我再去买黄豆,对了,绿豆也要买些,余小姐说绿豆芽比黄豆芽炒出来好吃。”   张教头也跟着不住的点头,菊儿在车上摆弄的这些东西,她自然一清二楚,一口从韶乡驿站买来的半大水缸,五六只木盆,几斤今年秋天新收的大豆,半匹白色粗棉布,几床厚棉絮的被子。要说比较讲究的,就是车里整日不熄火的煮茶小炉,菊儿说每天早中晚三次隔着棉布浇的水都是兑过的温水。   就这些简单得不得了的物件儿,在冬日居然能催生出这样的蔬菜来,余小姐果真不是常人。   “这东西连洛阳都没有卖的吧?公主府怕是都吃不上。”张教头揣测的问:“这要是弄到洛阳去卖,一斤十文怕是都有人买。”   一斤豆子才三文钱,一斤豆子能出多少豆芽啊,啧啧,主家又要大赚一笔。   “不卖。”菊儿眼神斜了斜带着一脸傲娇:“余小姐说如果真的做出来了,就让我把方子送到公主府去,由朝廷出布告推广这种豆芽儿,老百姓冬天也多碗菜。”   “公主府给的赏赐也让我自己留着。”   张教头继续咂舌,这小子真傻,公主府赏赐再多能多得过留着这方子自家赚钱?   不过,既然主家要让朝廷推广这种豆芽儿,那自家也能做了来吃吧,回头让夫君侍弄出来,小闺女也能多吃碗饭。   “对了,还有个东西也要看看。”菊儿缩回车厢里,少顷拿着一个物件儿再钻出来。   “这是、、大蒜头?”张教头端详片刻:“叶子都黄黄的,怕是要坏了吧?”   菊儿噗嗤一笑:“这哪是结蒜头的杆子?仔细瞧瞧,这黄黄的叶子是蒜头出的芽儿。”   比划了一下:“这长的大概可以掐下来吃了,短的还要长长。”   “这个叫蒜芽儿?”车上也没搬土啊,难道这蒜芽儿也是水里种出来的?   “这个叫蒜黄,余小姐说天气不冷的时候见了光长出来就不是黄色的,青青的蒜苗炒菜打汤都不错。”   是不错,张教头咽咽唾沫,每年九月自家小院也会种些大蒜,夫君有时会掐些蒜苗下来炒小肉,那味道真是别提了,自然,放到这寒冬腊月更好。   “这还得长几天,今天只能掐点儿给公子尝尝鲜。”菊儿将最长的苗儿折断:“余小姐说这掐过了还会长出来,更韭菜一样。这两盆蒜够我们一路吃到洛阳,回头连着盆儿都送去公主府,我们自己种新的。”   张教头感叹的舒口气,也不在心中骂菊儿傻了,这大蒜头家家都会种些做调料,种起来不挑地无论是院子还是房前屋后都能活得了,真要是能变成一样菜,而且还是冬天里都能吃的菜,那能帮助多少穷苦人家?这离着新春第一茬儿菜下来还有三四个月,每年野菜刚露头的时节许多农家就已经只能用酱送饭了,而且豆芽和蒜苗那比野菜可口多了。   “余小姐是好人啊。”   “那是。”菊儿一脸与有荣焉。   、、、、、、、、、、、   被称为好人的余敬惜此时与仓吉儿靠坐在一起,布帘被挑起一角,清冷的新鲜空气被寒风送进来,她将仓吉儿的手塞进红绸小被里盖住,嘴里嘟囔着不能受了凉一类的话。   仓吉儿抿嘴笑着也不反驳,这几日投宿她总换着方儿给自己做吃的,那些五年前曾经给自己留下阴暗回忆的粗糙食物,到了她手里也变得精致可口,明明是赶路的辛苦日子,自己却觉得如同游玩般自在有趣。   “原木棉纸的推广将会引起纸业市场的冲击。”余敬惜微侧头:“比起白麻纸它有太多优势和特点,纸质更好、产量跟高、不受季节影响,可想而知中型和大型纸坊都会选择它来取代白麻纸,而皱纸的出现也抢占黑麻纸的市场,如果将皱纸从麻浆提升为原木浆,那么麻纸就会被迫退出市场。”   纸药的推广会提升大型和中型纸坊的生产力,皱纸的生产注定了它不适合小型纸坊粗糙的工艺,在这次纸业的迈步中将有无数小纸坊被迫关闭,有无数农户将不再种植黄麻。   “优胜劣汰,总会如此。”仓吉儿安慰她说。   “我自是懂的,但失去了麻料这一块的收入,百姓的日子就更艰难了。”无论是山林木场大头总掌控在大户手里:“麻纸的淘汰是大势所趋,我们能做的就是放慢这个过程,让更多的人在这场转型中寻觅到新的出路。”   “所以在皱纸被推广前,原木棉纸还不能传出去。”用原木浆代替麻浆这么简单的事情,自然很快就会被人注意。   “到洛阳以后就召开一个皱纸连锁加盟会,争取在今年一年内让皱纸能在各地推广普及。”   “同时让他们宣传让农户明年开始减少黄麻的种植,小型纸坊也开始慢慢转向新的行业。”有这一年时间的缓冲,相信能减缓其中的损失。   “转什么新的行业?”仓吉儿问。   “晚餐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余敬惜理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 作者有话要说:     ☆、郸淳笺   正月初八,许多小铺子都不会等到正月十五灯会才开门,初八这天是年后第一个集会。从这一天开始,酒楼饭馆,点心百货,许许多多的店铺都会开始营业,门口新年刚换上的大红灯笼带着浓浓的年味儿,到了夜里街上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寒冷的冬季街头比夏季的夜市都要热闹。   临街的百味居二楼窗户撑开着,有屋里炭火熏出的热气遇到屋外的冷风凝成淡淡的雾气,仓吉儿伸出手将手中的火红糖葫芦插到窗外的木楞里,这薄薄的糖衣要是放在屋里怕是要化掉了,楼下举着草把卖糖葫芦的男子抬头看到他感激地弯弯腰,带着身边四五岁的小女孩也露出笑脸向他挥挥手。   仓吉儿也露出笑容向她点头示意,他知道那男人感激自己,不是因为自己买了他的糖葫芦。而是余敬惜指点他秋季储存些苹果,冬日里做成苹果糖来卖应该生意更好。   “看看就好了,这糖葫芦里是野山楂,酸得很。”   “我哪里想吃了?”他不过多看了一眼罢了,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买这种东西送给自己,一文钱一串的糖葫芦。   “恩,这大麦茶也有开胃的功效。”余敬惜倒了杯大麦茶递过去:“今天做了好东西,等下多吃些。”   “什么好东西?”仓吉儿笑道:“问菊儿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端上来就知道了。”在青兔毫小肚盏里倒上葡萄酒,虽然没有以前葡萄酒的度数高但是有更为浓郁的果香。   “啊,我好像闻到香味了。”余敬惜走过去打开雅间门,果然见到小二姐捧着一个大大的铜盆,里面红亮的辣汤、洁白的鱼肉,芝麻混合茱萸还有花椒的麻辣香气四溢开来,不但引得一楼大厅的人抬头张望,便是二楼也有人堵在了楼梯上。   菊儿将手中的菜盘左挡右遮,见到余敬惜开门出来忙大声喊道:“小姐,她们要抢菜。”   堵在楼梯口的女人转头露出几分尴尬的笑容:“不是要抢,就是、、问问。”   端着麻辣鱼的小二姐开口解围:“杨大人,这真是客人自己带来的菜。”她努努嘴:“这小公子手里白色的针一样的菜,小的都是第一次见到。”   “黄色的蒜苗也没见过,这大冬天的要能寻到自然先做给您,上次那胡商留下的干黄花不都给您府上送去了么。”   软毛紫销萝袍的女人让开楼道,眼巴巴的望着小二和菊儿端着菜进了雅间,便拱手对余敬惜施礼问道:“这位小姐请了,我是渭城县令杨槿韵,家中有小儿厌食体弱,看到小姐有这珍稀蔬菜,如若方便还请匀一些于我,定当酬谢。”   没等余敬惜开口,隔壁的雅间门吱呀打开,一个小小人儿探出头来,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却没有平常孩子粉嘟嘟的模样,眉目秀丽,瘦弱的小脸上一双美丽大眼睛有些突兀。   “娘亲?”他怯怯的开口,看到余敬惜看过来往后躲了躲,又露出乖巧的笑脸,软软有些绒软泛黄的刘海散开露出宽宽的额头。   “莫儿,快回来。”随着一声轻呼,雅间里走出一个宝相妆花罗裙的男子,他将孩子护在怀里才对余敬惜施礼:“我家妻主唐突了,望小姐看着她爱子心切的份上莫要计较。”   余敬惜看着他怀里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看着打扮应该是官宦人家,要把孩子养成这样怕是真挑嘴得厉害。   “左家哥哥?”身后的仓吉儿开口招呼。   “认识?”余敬惜小声问。   仓吉儿大方的走出来招呼:“恩,这是左相家的大公子,左家哥哥可还记得我?”   那少夫打量了片刻露出雅致的笑颜:“你是仓家大公子。”   、、、、、、、、、、、、、、、、、、、   “扰了你们用餐,真是过意不去。”左姚儿目光慈爱的看着拨拉着米粒的儿子:“莫儿入冬就一直病着,这几日好容易有了些精神,今日才带他出来走动走动。”   “是瘦弱了些。”仓吉儿看看数着饭粒往嘴里送的孩子,跟自家小妹真是天壤之别。   “这已是不错了。”左姚儿用手巾印印湿润的眼角:“平日在家小碗的粥也喂不了几口,自己更是不会碰一下碗。”   这次不但吃了好几筷子炒的豆芽菜,还伴着蒜黄吃了一块炒蛋。   “父君。”杨莫儿虽然喊着自家父君,眼睛却巴巴的望着余敬惜夹到仓吉儿小碟里的一片鱼肉。   薄薄的鱼片挂了淀粉在油锅里滚了滚,这会儿被茱萸的辣花椒的麻还有芝麻的香包裹着引人食欲,仓吉儿也吃的开胃,一向清冷的脸被辣得如熟透的桃一般,余敬惜细心的取刺去骨才夹给自己,一开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片刻就被美食吸引了注意力,这几日被她照顾得习惯而自然。   “莫儿想要?”   将一小点鱼肉放到米饭上,莫儿也不客气的马上塞进嘴里,眼睛亮亮的望着他:“辣。”   虽然这么说,但是手中的小勺子却又伸出去了。   “余小姐。”杨槿韵感慨的举杯对余敬惜敬酒:“杨某愧受了,这豆芽、蒜黄的方子明日我便贴榜公告出去,附近小纸坊的村子也会特别派人上门去教。”   “杨大人费心了。”余敬惜举杯回敬,作为左相的儿媳她自然有自己的号召力,切实的推行比走公主府更快捷。   “余小姐真是心系于民,杨某必当上书为余小姐请功。”   余敬惜摆摆手:“杨大人过奖,这方子本就是要交予公主上书朝廷推广的,能利于民的都是大利,余家不敢藏私。”   杨槿韵心里一顿,她也没打算要霸占余敬惜的功劳,但是作为第一发现推广者,自然可以在折子里大书特书自己的政绩,但听余敬惜的意思还要走公主府的路子,那她便不能与公主府抢这功劳了:“这样利国利民的大事,公主殿下一定会十分重视,余小姐也会得到朝廷的奖励。”   “奖励不敢。”余敬惜放下酒杯:“但确有所求。”   “哦?不知道余小姐遇到什么难事?”要花两个这么重要的方子去换,怕是大难事。   余敬惜想了想:“这事也与渭城有关,听我们曲涧的张县令说春耕结束便会征调劳役,今年朝廷没有什么大工程,各县里准备整修河道。”   杨槿韵点头,渭城临近渭河,从这里往曲涧的方向去也有河道,但是只能行些捕鱼小船,每隔几年会清理一下河道保持水路畅通。   “从渭河到曲涧地界还需路过绍乡县,官道从绍乡转到去了安阳方向,如果将河道拓宽可以行船,曲涧一方出行会方便许多。”   “拓宽河道?”杨槿韵摇头:“那可是大工程,岂是区区一月劳役征调能做完的?”   “恩,我与张县令合计过,若是要修整曲涧境内的河道约需三月,除去一月劳役,其他的就需要支付工钱。”   “虽说只有两月但人工、材料怕也不少,张县令打算上书让朝廷拨款?”   “不是。”余敬惜摇头:“这些费用由余家支付,约莫六千两。”   杨槿韵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余家打算在曲涧修建码头?”   渭城靠渭河有一个大型码头,每年给渭城提供不少税收。   “没,码头货运什么的,自然有别人去做,余家只是花六千两买了河里的淤泥。”这个时代还没有积淤屯田的概念,一亩荒地才一两五钱银子,而开垦出来熟地一亩能卖到八两,用河道淤泥能制熟田两千亩,一年之间转手买卖就能获利近万两,这笔钱余家与县中五五分成。   不说这钱,光是这两千亩田地就是大政绩了,张县令整日嘴都乐歪。   “淤泥?”杨槿韵添上杯酒:“还请余小姐讲讲,这淤泥有何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     ☆、表光笺   等余敬惜和仓吉儿的车队晃悠到洛阳时,已经是正月二十一。错过了洛阳最热闹的正月十五灯会,但是离正月二十五的梅林宴还有几日,越往洛阳积雪越深,幸好越往洛阳官道的路越平整。   刚进了延平门,守城的一队军士匆忙跑来,问清是仓家的车队以后,便恭敬的护送两人的小车直接转道去了公主府,车中私下揣测。   “难道是分儿出了什么事?”他年前虽然将行程通知过分儿,但是连仓府都不让回,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别担心,我看刚刚那军娘的面色,不像是有什么坏事。”余敬惜安抚一脸忐忑的男子。   确实不是坏事,但又确实是急事,因为杨槿韵的加急奏章,比她们早了五天送到洛阳。奏章里除了黄豆芽和蒜黄的两个方子,还说了曲涧明年积淤屯田的打算,照搬了余敬惜给她讲解的那一套,并奏请了明年渭水分流的梳理工程。杨槿韵担任渭城县令已经两年,按照三年考评调换的常例,明年是留在渭城的最后一年,朝廷会在年后派来下任接班的官员担任她的副手,通过一年的磨合交接明年会正式替任。但积淤屯田的工程最少要两年才能看到成效,她上折子的目的是想继续留任渭城三年。   为了拼到这个位置连余敬惜给她讲的修建仓储,冬季囤冰夏季运往洛阳销售的办法都没私留,要知道沿渭水上去还有三个县郡,如果都使用捞冰法的话,冬季的渭水可能不会再出现结冰断流货物停运的现象。   从余敬惜身上杨槿韵学到了联合的力量,并非要挡别人的道才能往上爬,让出一些利益更容易获得自己想要的利益。   左相一向看重自己这个大儿媳,这加急的奏章递送到时正是十五佳节,她也顾不得打不打扰就进宫面圣,左亭玉见母亲大过节的兴匆匆去又兴匆匆来,把杨槿韵夸的花一般,心中愤愤难平。不就是个庶长子的妻主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然比自己这个嫡亲的女儿还看重,还有仓吉儿那个男人,自己追着捧着这几年,连商铺里的事都去给他做脸面,居然一声不吭就订了亲,衡江公主也就罢了,这余敬惜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挖河又是种菜,难道不是个泥腿子?居然要嫁给这样一个女人,真是自甘下贱。   比起郁卒的左亭玉,衡江公主的日子就好过多了,龙颜大悦的高圣后陛下夸奖完杨槿韵夸余敬惜,夸完余敬惜又夸仓吉儿,最后连最早跟仓吉儿接触的衡江公主也记了一功,明里不能赏赐分儿,就借着赏赐衡江公主的名义给分儿又添了许多嫁妆。   当然跟进推广豆芽和蒜黄的事情也落到了衡江公主头上,杨槿韵奏折上说的天花乱坠,但是洛阳的人还没见过所谓豆芽和蒜黄的东西呢,衡江公主按照方子里说的办法来制作豆芽,但古代的温度控制没有严格的标准,而第一次操作的公主府里的人也摸不着门道,五天过去豆芽不过刚冒了些头,完全不是杨槿韵所说的白胖胖三寸来长。   想着自己拍胸脯保证几四五天就给宫里送新菜,衡江公主也急眼了,只能吩咐一队军娘到延平门堵人。   “温度低了。”余敬惜看看是手中像小蝌蚪一样的黄豆芽:“这么空旷的屋子光用被子捂着点一个炉子有什么用?这里空间多大?马车里空间多大?”   “而且发豆芽的时候不能频繁的见光,你看这豆芽都有些发红了。”   “想要豆芽长的粗壮,棉布上要用重物压着,寻块青石板来。”   “蒜黄也不能见光,不然干脆养在有光的屋子里,让蒜黄便青蒜苗,想要长的快水底下铺一层细砂。”   “重新泡豆子发,黄豆绿豆都可以,记得把发霉破损的挑出来。”余敬惜看着手中因为温度降低重新进入休眠的豆芽:“这个也能做菜,用肉糜一起炒味道不错。”   衡江公主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点头。   “这个杨槿韵在奏章里写的也不清楚,害得本公主浪费时间。”还差点丢脸。   余敬惜反省了一下:“也怪我,当时自己觉得说得清楚,却没想过读书人翻译成文字会出现如此偏差,公主寻人写公告的时候,还请写得简单直白。”   “寻一个不识字的老农将写好的公告读于她听,然后让她复述看是否正确。”余敬惜丢掉手中的芽菜:“这种技术性的东西比不得其他,含糊其辞吃亏的就是百姓。”   衡江公主这次头点得慎重。   “菊儿的马车里豆芽还有半缸,蒜黄也出得繁茂,派人取来公主送入宫去吧。”   “好。”衡江公主拍拍她的肩膀:“还有你做的麻辣鱼,写了方子送进宫,今晚本公主留饭不过你亲自下厨。”   余敬惜露出无奈笑容:“敢不从命?”   、、、、、、、、、、、、、、   元月梅林宴是洛阳的又一大盛事,当然这个盛事是有阶级限制的,读书人、而且颇有才名、去年科举的新贵、再就是各大书院的优秀学生,这里与商人无缘,无论你家产多少,富甲一方,这傲骨冷艳的皇家梅园里沾不得一丝铜臭。   仓吉儿是金园书院的学生,三试夺魁被一代画圣和子言太傅收为关门弟子,在洛阳才名远播、聪慧美貌、品高性洁,是无数年轻贵女的梦中情人、闺阁男儿的崇拜偶像。   现在被金园书院的后辈学弟簇拥着,仓吉儿带着浅婉得体的微笑,一边寒暄一边留意跟在衡江公主身边那女子的动向。   有衡江公主这尊大佛罩着,虽然没人敢冷嘲热讽或是直接甩脸子,但清高寡言或是无视冷遇总是有的,那斜视居高的眼神,掩袖窃语的动作,无一不在昭显对她的不屑、不喜和鄙夷。   余敬惜倒是一脸无所谓的跟在衡江公主身边,她没当自己是才女,当然她也没有商人身份的自卑,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高人一等装不出来,但自忧自厌好像也装不出来,既然不能装那就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好了。   转一圈衡江公主也烦了,梅林宴里平常跟自己混的那帮纨绔是不会来自取其辱的,她同样不喜欢这边假正经端架子的所谓才女,如果不是答应仓吉儿要看顾着余敬惜一点,她早一旁躲清闲等皇母来的时候才出来了。   “感觉如何?”衡江公主陪着余敬惜在梅林间踱步,刚刚介绍了一圈,看她的样子怕是没记住几个,也懒得再做无用功。   余敬惜此时也没了初次见识古代皇家御宴的兴致,两杯冷酒下肚,条案上冰冷的糕点,吟诗作画附庸风雅的才女,含羞带怯的名门闺男,混合着冷风吹来的梅香雪粒,她抖了抖后悔将披风脱下来:“冷,这天气适合在亭子里温上黄酒涮个火锅。”   衡江公主刚想问火锅是何物,那边人群中传来严惜儿大声的招呼:“余姐姐,仓家哥哥在作画,快来看。”   仓吉儿平缓的呼吸骤然一乱,手中的笔便不如初时灵动。   原在一旁喝彩助阵的左亭玉面色一沉,抬头看向跟随在衡江公主身边的矮个女子,身量不高、长相平平、被风采飞扬的龙女一衬几乎毫不起眼。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神色自然安静的走在衡江公主身边,是的,是身边。厚脸皮也要有个限度,居然敢跟公主殿下并排同行,不知尊卑?还是不识礼仪?偏偏衡江公主没有丝毫不悦。   “画梅?”衡江公主嗤笑一声:“仓家风骨,你好歹顶着洛阳第一才子的名头,别做这么俗套的事情行不?”   仓吉儿眼角溜到余敬惜含笑望着自己,面上一红,纸上原本空灵傲然的梅意似乎一下变得做作起来。   梅意玉骨,如兰雅致,这样的自己,明明不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剡腾笺   余敬惜敬佩的看着仓吉儿画纸上的梅,勾斫点染寥寥数笔,便有傲然气韵透纸而出,工笔讲形,水墨重意,好不好往往起笔间便已生魂。   一阵风过,有簌簌雪粒伴着一片花瓣落在纸上,光影间众人似乎见到纸上的梅枝也随风摇曳。   “仓公子的梅已经脱影生魂。”旁边一个宫缎素雪绢袍的女子击掌赞叹:“如此好画当赋诗赞美,左小姐请。”   左亭玉谦虚的拱手,眼神片刻不离敛目作画的仓吉儿,一直夸赞他如玉如兰,梅意竹节,雪姿冰骨,不曾想这脸带三分桃晕时如此艳丽夺人。   她心中有两分酸,三分喜,剩下的满满全是嫉妒,这面泛桃花的男子本该是自己的。   有旁边起哄的女子,在画案的对面摆上空桌,铺开的白纸摆放的笔墨正对着作画的仓吉儿,左亭玉被推到桌边,蘸好墨的毛笔被塞到手里,围在身边的女子们,望望仓吉儿再望望左亭玉发出哄笑声。   仓吉儿不为所动继续抹画着,仅仅能分出的一丝主意力落在身后两步远的女子身上,她一直含笑看着,有些赞许,有些感叹的眼神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天下男儿都想要在心爱人面前,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一样,他心里忍不住雀跃,欢欣。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桌上的画纸、自己还有背后的女子,这样的场景会不会一直持续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春季画花,夏季画雨,秋季画叶,冬季画雪,一直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仓吉儿脸红红的偷想着。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不得不说左亭玉的诗和字都是不错的。   只是此时此景,这诗里想要表露的意思太过显露了些,周围起哄的女人们喝彩的声音变得更为高亢,而围在仓吉儿身边金园书院的男子们,都纷纷露出不悦的面色。他们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子,男儿最讲名节,无论余敬惜好或不好,总与仓吉儿订过了婚,这种类似市井间赤()裸()裸的调戏怎能不让人心生反感?   仓吉儿也搁了笔,以往遇到这种明表暗示的孟浪行为只要无视便好,但今日当着自己未来妻主的面,这简直就是在辱骂他不守闺誉,招蜂引蝶。   爷爷的,好男不发飙,真当自己是病猫?   “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一朝见古梅,梅亦堕凡境。”严惜儿小手一拍:“我还是觉得余姐姐这首古梅诗更有意境。”   他拽着仓吉儿的袖管晃晃:“让余姐姐再写一首,说不定这次能把这皇家梅园里的梅花精也引出来。”   “我想要看看,梅花精是不是真的穿梅红衣服?”   众男子见他表情夸张都忍不住轻笑,仓吉儿倒竖的柳眉也平了平,用手指戳戳他的额头引得呼痛,目光落在余敬惜身上。   女子目光平静柔和,带着安抚和信任的力量,仓吉儿瞬间觉得不那么气愤了,于是对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   瞬间天地远去,只留下砰然心动的声音。   余敬惜慢慢走到他身边,拾起他刚刚用过的毛笔,在那副梅花图空白的位置题写。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   左亭玉早早告辞,便是起哄的女人们也抵不过众男子鄙夷的眼神,只敢继续留在梅林里吹冷风喝冷酒,热烘烘的小花厅里金园书院的男子们围坐一圈,大家毫不掩饰自己羡慕的神情。   或是对摆放着桌上的画轴,或是内厅被陛下召见的女人。   大家猜测着为什么陛下会召见一个商人?原本以为她是衡江公主带进来长见识的,现在看来却是陛下专程召见的。   于是去年余敬惜敬献熟宣,公布纸药配方,推荐蔡夫子重印三坟五典的事情又被翻出来说,仓吉儿只是浅笑不语,心里清楚陛下这次召见必定是为了积淤屯田的事情。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就可以直接从洛阳坐船到曲涧。   “澜宜以后肯定会如你这般常驻洛阳,等水路通了,你想什么时候去看她就什么时候坐船去。”想起女子微笑对自己解说的样子,她已经在为自己以后嫁过去做准备,无论是泾县的新庄子,明年准备扩建的余家老宅,他喜欢听这样的事情,像是一点一点构建以后的新家。   “说起来,今年新春去拜见蔡夫子竟然没见着。”   “我听说蔡夫子过年都留着天书院了,年三十还见到蔡小姐去天书院送饭。”   “蔡小姐十八束发的帖子都有送到府上,听说蔡夫子就回去了一上午,下午就回天书院了。”   “蔡小姐束发的帖子怎么会送到你家?”男子掩嘴轻笑:“听说蔡家夫人和蔡夫主都回来了,难道是要给蔡小姐订亲?”   被取笑的男子轻啐一声:“订亲又与我何干?送帖子来不过是我家姐姐与蔡小姐交好罢了。”   “就是,洛阳谁不知道蔡小姐一心系在蔡夫子身上?”   “要说两人不相配吧?好像不是,但说相配吧,我自己心里也不乐意。”   “呵呵,你有什么不乐意的?”旁人取笑:“蔡小姐那个头,哪是寻常男子能配得上的?”   “唉,蔡夫子倒不是寻常男子,只是、、”   仓吉儿抿了口热茶,蔡夫子与蔡夫主一直亲近,怎会在蔡夫主难得回洛阳的时候还留在天书院?怕是蔡小姐等不及要逼着他定亲?这外表坚强内心自卑的男子又被逼回蜗牛壳去了。   明日到天书院看看去,新年里总得去拜见夫子,呀,这么说来和夫子门上也要去走一走,不然她老人家开学后少不得要念叨。   环视一圈,四周已经转移话题聊起衣饰水粉的男儿们,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留在金园书院,明年自己就要退学专心备嫁。虽说女子不一定刚束发就成婚,但听余敬惜的安排肯定会将婚期定在束发不久后,这是照顾自己呢,二十岁才成婚的男子,放到小户人家还不得被人笑死?   内室花厅里余敬惜与高圣后陛下也说起自己的婚期,这积淤屯田的概念是余敬惜提出来的,她前世偶尔在科教频道看过一期相关的节目,有些概念道理能说出一二。但她从未种过田地,与张县令商讨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这纸上谈兵都是不易,实地推广肯定更是问题多多。   高圣后陛下想要派她做个巡使,实地走访一下各地积淤屯田的州县,这个划定范围还是曲涧周边渭水的三条支流,但就是这样的距离真要做起来怕是没个两三年难以周到。   余敬惜心里发虚,好吧,前世她就是个家庭主妇,跨行到制纸已经不易,现在从制纸跨行到水利而且还兼种地,更是困难重重。   想着在自己的时代,挑选个好专业不容易,毕业后想找个专业对口的职业,更是不容易。   边做边学吧,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着。   “下女的生辰在十二月,因此想将婚期订在开春三月,”   “朕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婚嫁乃是人生大事,朕自会留给你假期。而且两年时间应该能看出许多问题,你若不愿,朕也不强求派你去往远处。”   “谢陛下。”余敬惜恭敬的鞠礼:“下女愿听陛下差遣。”   衡江公主呵呵一乐:“不该说下女了,要说臣女。” 作者有话要说:     ☆、侧理笺   因为杨槿韵的关系,左相对余敬惜青眼有加,中午不但留她与新年拜会的官员一起吃饭,下午更是差遣她的一个门生,领着一起去办理了所谓入职手续。薄薄一张名帖是样本,以后自己也可以照样制作,有官身的人家上门拜会都会投递自己的名帖。民间有效仿,但所谓名帖却不能用官府特定的格式。   除了名帖样本,还有一方青铜小印,金黄丝绸包裹系着大红穗子,上书工水部司巡,工部下属水部司的巡使,这是个特加位。水部司最低的职位是外舍郎从七品,下放到各县县令手下主管水利。而余敬惜的这个职位是从五品,职高而权低,有直接上折的权限,却还不如一个外舍郎能使唤人。   陛下钦点又有左相照拂,工部尚书客客气气的勉励了几句,见左侍郎常元青与余敬惜打过交道,便将聚会晚宴的事情推给了她。常元青已经六十出头,仕途走到这一步算是到头,工部尚书想要照顾左相的面子又不能太显猴急,用常侍郎来卖好真真合适。   官面应酬的事情余敬惜不喜欢,但人情世故总归如此,没见六十高龄的常侍郎虽然不情愿,但也推辞不得么。约好晚上聚会的酒楼,余敬惜返回仓府,换一身衣服还得出去,想到一整天只有早餐时两人匆匆见过一面,年后店铺开张纸坊开门,新年拜会零零总总,他今日怕也不得闲。   谁知路过饭厅时却见菊儿守在外面,进去一瞧桌上摆着好几册账本,仓吉儿一面翻看着另一只手拨弄一碗红枣银耳羹。   “天气这么凉,吃东西的时候别走神。”用手碰碰碗沿果然只剩下一点微温。   “你回来了?”仓吉儿回了一个明媚的笑颜,他的性子是越来越开朗,在余敬惜面前已经很难见到初时那种矜持冷傲。   “还要出去。”招呼菊儿将银耳羹拿去加热:“午饭没有用好?”   平日很少见他用点心或是加餐。   “本打算中午去和太傅家,谁知铺子里有事绊住脚,过去的时候她家已经吃过饭了。”仓吉儿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也不觉得饿,不过是菊儿硬要我吃罢了。”   “那我该给他发个奖励红包,提醒他下次注意每餐都要好好监督你。”   仓吉儿轻笑:“以往分儿就是这么婆妈,菊儿现在也越来越像他了。”   “总得你自己上心,我们还有一辈子时间要走,养好身体才能走得更远。”   仓吉儿又脸颊发烫,真是亏得她能将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仿佛是在说一个浅显的道理,一个冷了要添衣服,天热要扇扇子一般自然。   “晚上还要去跟工部的人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先教厨房的人做。”   “我晚上也约了人。”仓吉儿合上账册,见余敬惜瞩目的眼光看过来便调皮的笑笑:“约了蔡夫子啦,他白日里描书忙得很,所以约了一起吃晚饭。”   “好好劝劝他,幸福这种东西松手就会溜走。”   “恩。”仓吉儿低应一声,伸出手握住女子的指尖。   所以我不会松手。   、、、、、、、、、、、、、   虽说是低度数的酒,但这具身子对酒精的抵抗力确实差了些,雅间里继续推杯换盏,余敬惜靠在转角的木栏上不想进去。   灯红酒绿、迎来送往、丝竹管弦、温香软语,古往今来的夜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便是透过迷蒙醉眼看到的夜空颜色都是一样的。   “来一支?”六十岁白发苍苍的常侍郎递过一支白纸的卷烟。   余敬惜盯着那支白色的烟发怔,瞬间真有穿梭时空,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近些年刚刚开始盛行的。”她收回手接着廊下的灯笼点燃:“哦,你是做纸的。怎么?也觉得这么用来卷烟有辱斯文?”   余敬惜甩甩晕沉沉的头:“纸本就是个使用的物件,或书或画赋予它意义内涵的是文字和艺术,纸只是个承载品而已。”   “倒不是个迂腐的。”常侍郎吐出一口青烟:“我现在相信皱纸是出自你手。”   “从纸榜会之后我时常在想,你为什么会公布出纸药?”常侍郎低咳一声继续说道:“工部这些年,我见多了大家世族为了一些新的技术使尽手段,每一个新的技术就意味着无数财富,纸药,仓家的皱纸,豆芽和蒜黄,积淤屯田,你这个人很奇怪,好像你并不在乎这些。”   余敬惜认真的看着后院蹲在雪地里洗碗的一个中年男人,天很冷她能想象木盆里的水有多么的刺骨,男人洗的很小心,当手变得麻木时就合拢搓一搓,不让僵硬的关节影响自己拿油腻的碗,摔碎一只今天的工钱怕是还不够赔偿。   “我在乎。”余敬惜没有移开视线继续看着:“如果那个用冰水洗碗的男人是大人的亲人,大人会有什么感想?”   常侍郎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也许大人会想,我要更加努力的保护自己的地位和财产,不让自家的男人有一天蹲在雪地里洗碗。”   “这么想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余敬惜点头:“但我看到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以用什么方法让他洗碗的时候能更便捷舒适些?”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在用冰水洗碗,就算这个男人家里有女人争气改变了他的境况,同样会有新的男人接替他继续洗碗。劳动不可耻,人类通过不断的改进工具,来提升自我的生活品质,可耻的是想要独占这种改变,为了不让人得到它甚至不惜将它毁去。”   “斗争只是手段,生活才是根本。”余敬惜转头:“没有什么是永盛不衰的,我能做的就是尽力营造一个好的大环境,让我的亲人就算有一日落魄,也能生活得容易些。”   “好像、、有道理。”   雅间的门呼得被拉开,一个工部的小官探出头来,看到常侍郎便急声招呼:“大人,大人,不好啦。”   还未细问,接二连三的有雅间的门被打开,有人奔出来疾呼:“失火啦!”   接着有男人尖细的叫喊传来。   蹬蹬下楼的小二姐看着骚乱的人群忙挥臂大喊:“不是这里失火,大家别慌。”   “东北方向,那边失火啦。”又一个女人跑出来喊道。   东北?东北是贵族区,入宛、兴宁、永嘉都住着皇亲国戚。   “大人,不是住坊。”那小官拖着哭腔:“好像是大宁宫。”   常侍郎唬的疾步冲到窗边,余敬惜紧跟在后面,大街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大家神色惶恐的看着远处,冬日昏暗的天空被映出一片橘色。   “是大宁宫,那边是礼部。”常侍郎声调也便的紧张,大宁宫和兴庆宫一左一右紧靠皇城,是六部集中办公的地方。   “还好不是兴庆宫。”一边的一个小官小声的庆幸,兴庆宫才是工部办公的地方。   “胡言些什么?”常侍郎厉声呵斥:“还不同本官一起前去救火。”   “礼部?”余敬惜喃喃道,突得脸色一变揪住身边的一个女人大声问道:“天书院是不是也在那边?”   那女人被吓一跳:“、、是,天书院在礼部后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异笺   寒冷的风被呛灌到肺里引起窒息般的剧痛,这个不知道哪家官员的马车今日新换了套马的缰绳,熟过的皮缰还有些坚硬的边刺,此时将她手心手背都划拉出细密的伤口。   洛阳城中不能纵马,便是衡江公主平日小跑也有所收敛,此时一匹小马拉着的小棚车在青石街道上拖拽出刺耳的声响,洛阳百姓倒是很有经验,看热闹归看热闹,但都自觉离开中间的主道,王城失火有水龙司的马车要跑自然不敢耽搁,余敬惜借着便利一路畅通无阻的直奔大宁宫而去。   最终超速的马车被拦在了三条街外,手持长矛的军娘将余敬惜连同看热闹的人群挡在街口,便是离这么远已经有隐隐热浪传来,看着夜色中妖异跳动的火苗,她的心也像被放在火上烧灼一般,将怀中的官印递上去,片刻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   “失火的可是天书院?”她口干舌燥。   “是,不过、、”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余敬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得厉害。   “有没有伤到人?”   “不知道,我们只负责封锁街口。”   “那我可否进去?”   那女人摇头:“不行。”   “请让我进去。”余敬惜哀求道:“我有亲人在里面。”   “里面正在救火乱得很,大人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侍卫也是看在五品官印的份上才耐着性子劝说。   “公主殿下可在?能否传话进去?”   既然能与公主殿下搭上关系,侍卫头领也不敢怠慢:“这里离公主府就两三条街,刚起火公主殿下就过来了,要不我去帮你问问?”   余敬惜从袖子里摸出张百两银票塞过去:“感激不尽。”   一会儿功夫衡江公主居然亲自过来了,远远见到余敬惜就招手唤她过去,看着她脸色沉重眉头紧锁的样子,余敬惜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是、、出事了?”   衡江公主大力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别发软,你家的那个没事。”   余敬惜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下觉得五脏六腑还原之后惴惴的疼:“没事就好。”   “没受伤,但也吓着了,进去看看吧。”衡江公主叹气:“顺便也帮我劝劝蔡皖晴。”   劝蔡皖晴?难道、、蔡夫子出事了?   两人加快脚步往兴庆宫方向走,余敬惜回头望了望火场方向,烈烈的火苗被冬日的北风吹起老高,看起来好像已经有好几个院子受了牵连,水龙司的衙役和侍卫们传递着装水的木桶,但是比起熊熊的火势这点点水真是杯水车薪。   “没事,已经让人在拆墙隔火。”   余敬惜叹气:“这么抽井水还不如铲积雪,哪怕带点土也比一盆水管用。”   衡江公主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忙组织人手寻找工具去了。   “便是有风也不该有如此火势。”   衡江公主咬牙切齿的恨声道:“那帮该死的白莲教徒,为了不让人追踪居然在撤退的路上洒了火油。”   余敬惜也皱眉,这里说的火油可不是指点灯的桐油或是菜籽油,而是石油的一种提取物,极具附着性燃烧猛烈。   就在兴庆宫的前院,守在厢房外的侍卫推开房门,这应该是衙门值夜的签押房,屋里陈设简单,三两张椅子一张桌案,靠墙的书架再就是用帘布隔开的休息内室。   余敬惜一眼就看到坐在门口椅子上的仓吉儿,身上只有轻薄的银纹百蝶渡花小袄,素面的裘皮披风被解下来搭在椅子扶手上,有大片猩红的血迹刺目无比。   “吉儿。”余敬惜见他目光有些发直,便走过去轻轻的抱了抱他的肩膀:“你有没有受伤?”   虽然听衡江公主说他没事,但见到披风上斑斑血迹还是让她有些害怕,摸着他冰凉的手环绕着他僵直的身子,轻声的将神游天外的男子唤醒。   仓吉儿看着余敬惜半响眼神才慢慢开始聚焦,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主心骨,是自己的依靠。   他伸手微微发颤的揪着女人的胸襟:“、、救、、救他。”   他不知道余敬惜会不会医术,只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她不会让自己失望,不会像刚刚的御医一样对自己摇头。   “不会有事的,不会。”余敬惜用双手轻捂住他的耳朵,这个方法能提供给人安全感,让人快速的安定下来。   “如何?”屋里响起一个威严的女声,余敬惜回头才发现,高圣后陛下坐在靠近内室的椅子上,此刻正在询问从内室出来的御医。   三十多岁的御医扯着袖子猛擦汗:“臣女无能,现在姚太院还在施针,但血还没止住。”   “连影卫用的金疮药也止不住?”高圣后陛下喝问。   “伤口太大,而且伤及府脏。”那女人连连磕头:“姚太院现在施针想要止住内脏出血,但外面的伤口用捆扎的方法却也止不住,蔡公子与常人不同,下肢无觉不能自己收缩腹肌,臣女只能将他双腿蜷曲捆绑包扎,但伤口太长愈合的并不好。”   “如果一直流血不止,他、、能坚持多久?”   “、、今晚。”   哐当一声,是高圣后陛下的长袖扫翻了手边的茶盏。   “还不进去想办法。”衡江公主气愤的踢了一脚还趴在地上的女人,又转头看看余敬惜两人:“你们也进去看看吧,顺便把蔡皖晴劝出来。”   余敬惜点点头,看出衡江公主这是想要私下劝劝陛下,这种皇家秘事她们还是不要听的好,便扶着仓吉儿一起进了内室。   内室不小,除了床铺还有张夏季小憩的竹榻,放杂物的木柜,衣帽架子还有装饰的高脚木几花台。为了姚太院施针,屋里点了七八盏烛火光线明亮,已经六七十的年迈老太院半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床上的蔡念儿上身被轻纱罩着,也不知老眼昏花的太医如何隔纱认穴的。   蔡皖晴窝在床尾,抱着蔡念儿被卷曲捆绑的双腿,头低着看不到表情。   “如何?”   余敬惜不赞同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讲什么男女大防,但外创伤的知识除了生女儿时医生讲的剖腹产注意事项,就仅限于切伤手指绑个创可贴?   一旁穿着跟小公公衣服颜色相似,却不是太监服样式的男子,将手中鲜血染红的白布展开:“便是上了药也被血冲掉了,那伤口怕有四五寸,连内肠都、、”   仓吉儿用手捂了嘴发出哽咽声,余敬惜将他半转拥入怀里。   “伤到内肠了?”那就麻烦了,容易引起腹腔感染。   “那倒没有,不过划伤了胎孕包。”   胎孕包?余敬惜噎了一下,子宫?   “内伤不算严重,姚太院说可以金针止血,可是外的伤口包扎了也不管用。”   余敬惜皱眉,腹部没有什么大血管啊,她记得当初医生特地讲解了剖腹产的安全性,讲得很细致全面为了消除产妇的恐惧心理,她自己也从网上看了许多相关的知识。   于是细细的再询问了一番,这才醒悟。   “你们怎么都不缝合伤口啊?”那么长的口子让它自然愈合不是扯淡么。   “何为缝合伤口?”姚太院正好留针蓄气便转头问道。   余敬惜想了想:“衣服上破了口子不是要用针线缝起来么,伤口自然也可以缝起来。”   “人和衣服怎能类比?你在何处看到这样的事情?”刚刚在外面磕头的女御医讶然的张大嘴。   “天闻录啊。”余敬惜举例,这是她到这边看到的一本记载奇闻异事的小说,上面有一则产夫自己用剪刀剖腹取子的故事,当时她还啧啧的惊叹父爱跟母爱一样伟大,这算是最早的剖腹产手术了吧,而且还是自己给自己做。   “天闻录?那是传说故事吧?”   “救他。”床上蔡皖晴沙哑的开口   “不管是传说还是鬼怪。”   “哪怕要去求仙丹,我也要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菖蒲笺   外室点起的两个炭火上用消毒汤煮这针具、剪刀、丝线,刚刚在内室搭话的男子是内宫的医官,比起姚太院和另一个不靠谱御医来说,这个男子沉稳的神色让余敬惜略略放心。   穿着赶制出来的白色罩褂,头上也用白布包紧,袖子高束用消毒汤药侵洗着双手,小刷子仔细的刷得肌肤微红,指甲也修剪干净。   等熏蒸消毒过的棉布,棉花还有棉纱送来后,余敬惜做最后一次叮嘱。   “姚太院已经施针止血,所以内部的伤口不用管。”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腹腔里的构造,如果乱翻的话肯定会出大问题。   “用消毒汤冲洗伤口,仔细检查创面检查出血点,看出血多的地方是否有明显血管,如果有,需要用棉纱按压止血。”   “蔡公子体型消瘦,所以应该不会有太多腹部脂肪,需要缝合的只有两层。”她努力将知道的知识转化为别人能听懂的词汇:“一层是肌里,然后另一层就是外表皮,注意缝合时对齐伤口。”   “肌里缝合需要用三股线,针法就是刚刚仓公子教你的第一种,表皮用两股线,针法用第二种。”   “留出小口记得放置引流带。”   余敬惜尽量让自己的语速缓慢而坚定,目光直视对方表情镇定,这时候显露出一丝迟疑和不确定,都会让面前的男子信心动摇。   “是。”男子深吸一口气,用目光示意一旁同样消毒整理过的蔡皖晴和姚太院。   “要不、、我也进去吧?”没被批准参与手术的女御医犹犹豫豫的问,她怕担责任但又不想错过这么重要的时机。   “闭嘴。”衡江公主低声呵斥:“滚出去。”   看着三人走进内室,外屋气氛一下沉寂下来,余敬惜将仓吉儿扶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来,又倒了一杯温白水递到他手里,他面色发白显得疲惫又憔悴,从事发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他却像过了两三个月一般。   屋外传来侍卫禀报的声音,衡江公主挑帘走出去,片刻回来低声对陛下回报。   “影卫追到那批人了,府伊和左相已经在去的路上。火势也控住了,不过风太大,已经烧起来的四个院子救不下来。”   “天书院也烧了?”   衡江公主摇头:“、、蔡公子住宿的地方是天书院的后院,烧起来的是跟它相邻的几个院落。”   迟疑了片刻又接着说:“好像有仪制清吏司的一个院子。”   高圣后陛下闭目似睡非睡,衡江公主等了半响见她还没有表示,便不再多说转身走回余敬惜身边的椅子,软瘫一般乱没形象的往上一靠。   好半响才低低是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余敬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迎着衡江公主半眯的眼神皱眉想了想,三成?两成?最后摇头。   “没?”衡江公主提声,瞬间又压抑下来,回头看看姿势没半分变化的皇母松了口气,接着压低声音凑过来:“看你说的言辞切切的,怎会没有半分把握?”   “我要不说得言辞切切,那小医官敢动手么?”余敬惜拍一拍跟着紧张的仓吉儿:“这里面意外的情况太多,比如蔡公子本身就体弱又如此大量失血,比如伤口感染高热不退,想来公主殿下在军队的伤员里见过太多这种情况。”   “可、、你说用消毒汤药煮过就不会。”   “只是降低可能性。”余敬惜摇头,手术需要严格的无菌环境,区区一个消毒汤能有多大用途她也没有把握:“一场战争有多少兵士不是死在战场拼杀,而是死在伤后?如果有御医能研究外创的治疗,今日蔡公子就不会因为小小的一个刀伤命悬一线。”   “如何研究?”衡江公主摇头,大夫本就稀缺,军队里也有军医。不过大多就管一管药品调配,关照关照将领的身体罢了。   “主攻外伤,消毒止血、伤口缝合、残肢截除,既然外部的伤口能缝合,那么伤口在心肝脾肺一样可以缝合。”   衡江公主为她的大胆目瞪口呆:“里面、、里面也能缝合?”   余敬惜也觉得说过了头,但实在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聊到如此禁忌的话题:“嗯,我也是猜想罢了,不敢缝合其实就是不了解内脏的情况,战场上死亡的士兵那么多,观察观察慢慢就会了解。”   “观察、、观察?”衡江公主发蒙,虽然周朝与蒙丹每年都有些小摩擦,但死战的情况并不多,她更是未曾见过战场的情形,这个观察观察让她莫名的背脊发寒。   余敬惜手指一疼,回头发现仓吉儿脸色更加惨白,唇瓣浅浅的粉色都消失了。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原本闭目养神的高圣后陛下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漆黑深幽莫测的目光冷冷的注视着自己。   帝王心思难测,余敬惜心里微叹,但目光并未躲闪的移开,片刻对面的九五之尊慢慢磕上眼目,恢复了先前似睡非睡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向前飞奔,屋里寂静下来,衡江公主神情恍惚的想着什么,余敬惜则专心的盯着火炉上即将沸腾的水壶,只有仓吉儿频频看向内室的门帘。   “让人准备新的被褥。”蔡皖晴探头丢了句话又缩了回去。   衡江公主回神过来赶紧出门吩咐,立刻有两三个小公公抱进新的褥垫锦被,连熏香的架子都被搬进来架在火盆上开始给被褥升温。   余敬惜也趁机问小公公要了床薄的锦被,将仓吉儿整个裹起来像个蚕宝宝一般塞进椅子里,仓吉儿没有推辞,他冷,身上心上都冷。   又过了片刻姚太院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挥手让小公公们进去更换被褥,原来那些都被消毒汤混合血水全部润湿。   “如何?”衡江公主着急的问。   “血止住了。”姚太院躬身向高圣后陛下回道:“如果明天没有发热便无大碍,失血有些多须得调养些日子。”   “能否用些独参汤?”这句话是询问余敬惜的。   “可以,但两三日内不宜进食,水也少些。”   “能否移动?这里不是养病的地方,能送进内宫才好。”陛下缓缓开口问的也是余敬惜。   “今日先这样吧,明日看看再说。”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斜倚在内室门口的蔡皖晴嘶哑的开口。   余敬惜将目光还到姚太院身上,她想了想:“如果没有发热今日上午便会转醒。”   这时屋外传来五更的报时声,只是冬日的凌晨显得格外漆黑罢了。   “回宫。”起身的高圣后晃了晃,衡江忙忙抢前几步伸手搀扶,屋里的人都躬身送行,余敬惜也低着头没瞧见陛下临出门时回头的一瞥。   “我们也先回去?”余敬惜理一理男子散落出的发丝。   “别,你这几日就先留在公主府吧。”衡江公主正好回来听到:“万一有点事,仓府到底远了些。”   余敬惜点头:“那我先送他回去。”   也不让仓吉儿取下身上披着的锦被,就这么半裹着阻挡冬日的寒风,出了门才发现不远处大宁宫的火还没有扑灭,只是印红天空的橘色变成昏暗的暖黄。   出了兴庆宫的大门,仓府的马车停在一旁,菊儿的小脸被冻的红彤彤,见两人出来便跑过来接了余敬惜手中的披风,那白色披风上褐色的血渍看得他直哆嗦。   余敬惜扶着仓吉儿让他上车,却被他往怀里挤了挤小声说:“你看那边,是不是严家的人?”   余敬惜侧头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到宫门另一边跪坐在地上的两个女人,年纪大的那个可不是嚣张不可一世的严家家主么,旁边搀扶她的那个女子正是清贵气质的严袖水。   两人也看到了仓家的马车,严袖水微微点头示意,而严弈云面容扭曲显得狰狞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昔年笺   “烧掉的四个院子里有一个是仪制清吏司。”衡江公主将手中茶盏摩擦出刺耳的响动:“严家这次是自己找死。”   礼部下设四司,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   严袖水的未来三弟妹,年前考评后被升职为仪制清吏司郎中,京华印书局今年春学书籍的单子,到底落在了严家手里。   除了原定的《诗》、《书》、《礼记》、《易》、《论语》、《大学》,连《春秋左传》都加印了出来,右相上折子让推行的纸药会如何大家没有见到。但当足足三百八十车新印书籍,被大摇大摆运进礼部大门,严家竹纸的惊人产量又一次赢得众人赞叹,这些书籍被锁在仪制清吏司的库房里,二月里将陆续运到各个州县的官学,三月春季入学时分发到学子手中。   “昨天烧掉的院子就有存书的库房,所有春学书籍被焚之一炬。”   余敬惜皱皱眉:“这失火又不是严家的责任,何来找死一说?”   衡江公主将手中杯子一丢发出卡啦脆响:“每年的春学书籍分发前,都会直接存在京华印书局的库房里,这次若不是严家为了出风头,非要将书运到礼部库房怎么会被烧?”   “现在离二月分发还足月余,书局里雕版是现成的,重新印制便是。”不过严家这次怕是要大出血了,三百八十车新书的用纸怕是她家半年的产量。   “这才是本公主最生气的事情。”衡江公主哼哼:“她家居然说没有纸了,新纸要三月新竹出来才能做纸。”   余敬惜一怔:“没纸?怎会?”   就像严袖水当初担心的一样,严家这次加印《春秋左传》动用了所有库存,此时所有纸坊和店面的存货加起来连《论语》的量都凑不齐。严家站在纸谱榜顶端太久,整个洛阳说到竹纸除了严家别无他选,想要从外地购买调配,最近的竹纸产地在川蜀,最快的路程也需四个月。   严家一直吃着垄断的巨利,而这次也在垄断上摔得头破血流。   “这洛阳城中如今只有棉纸和麻纸可用,但是总不能用粗糙的白麻纸来印刷春学书籍吧。”衡江公主隐隐的提高声调,眼角溜到趴坐在床沿的蔡皖晴身上。   余敬惜这算明白,为什么衡江公主拉着自己坐在靠内屋的一边喝茶,而且还将内室的门帘挑起来。看到蔡皖晴全副心思都在床上昏睡男人的身上,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余敬惜叹息声倒了杯茶水送了过去。   蔡皖晴神情恍惚的收回视线,低声道谢后接过茶杯。   衡江公主只得也跑过去,将事情原委讲明:“不需要加印《春秋左传》,大约一百八十车新书的纸张,蔡家能拿出来吗?”   蔡皖晴抿了抿茶水:“那不过是偶然遇到焦尚书随便谈论的罢了,她问起余小姐说起打破严家专供的事情,就问了问若是蔡家能否接下像春学书籍这样的单子,也不知道谁传出去走了样,变成我家要与严家抢京华印书局的生意。”   她僵硬的笑了笑:“我也不过顺水推舟的做做样子,气气那老婆子。”   “这么说蔡家也没有库存?”衡江公主面露失望之色。   “别说一百八十车,蔡家仓存最多的棉纸也不过十车罢了,其他杂七杂八种类的棉纸也有些,凑一凑能有二十。”蔡皖晴摇头:“开春便能产新纸,谁家会囤积那么多货?”   “开春就来不及了。”衡江公主跺脚:“这时就算打死严家也不顶事,难道真要用白麻纸印书?”   “就怕白麻纸都凑不齐。”蔡皖晴下颚对余敬惜扬一扬:“去年年底仓家的皱纸都卖疯了,洛阳附近哪里还能收到一根麻?黑麻纸、白麻纸年底家家都缺货。”   余敬惜有些尴尬的摸摸头,黑麻纸还好有皱纸取代了它的部分用途,而白麻纸的断货确实是被许多商家抱怨,连带着蔡家和严家的低价纸销量大增。   “你惹的祸,你来想办法。”衡江公主用力晃了晃余敬惜。   “哪里就是我惹得祸了?”   “怎么不是?”衡江公主继续用力:“要不是你给严家压力,她家能出这种昏招?”   想起严弈云扭曲的面容和憎恶的目光,难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好、好、别晃了,头晕。”余敬惜赶紧投降:“我想办法就是了。”   衡江公主停手:“咦?你真有办法啊?”   “总要想想的。”余敬惜无奈的摊手:“耽误了春学可是大罪过。”   “有什么办法?”她期许的问道。   “想想。”余敬惜敲敲额头:“熬了一夜,不如让我睡一觉,起来也许就有办法了。”   仓吉儿也刚刚到家,怎么也得让他好好睡一觉再过来。   、、、、、、、、、、、、、   浅蓝边纹的信笺在几人手中传递着,仓吉儿用茶杯掩饰自己微坠的嘴角,真是的,凭什么别人闯祸要自家帮忙?但看看几人眼中的震惊、惊艳和讶异,心情又骄傲的轻松了些。   “这真是你家纸坊做的?”蔡皖晴半响不敢置信的问道。   “嗯。”余敬惜点头。   “没有底纹,怎会没有底纹?”严袖水手指不断摩挲着光滑如镜面的纸张:“这是纸?不是,这不是纸。”   “真的不像纸啊。”衡江公主举起来对着光瞧了瞧:“根本看不到纤维框架,而且这个光泽是什么?像大理石一样。”   “既然拿出来,自然会将与你们听。”余敬惜又从袖中抽出两张纸:“不过在此之前,请蔡小姐和严小姐签了这份契约。”   “什么契约?”蔡皖晴问着接了过去。   片刻两人同时放下手中纸张,蔡皖晴面带浅笑,而严袖水却是不知该哭该笑的怪异表情。衡江公主好奇的拿过去:“一样的么?”   “一样。”   一样怎么两个表情差这么多?合约不长,她一目三行立刻就看完了,想了想问余敬惜:“你到底想干嘛?”   “公主何出此问?”   衡江公主点点纸面:“上面说,让她两家学会这种新纸技术两年之内不得生产,也说了你家和仓家也不会生产。”   “不错。”余敬惜点头。   “那岂不是说本公主两年之内都用不到这种纸?”   严袖水呛咳一声,这不是重点好吧!   “余小姐说两年之内不能生产,意思就是两年后就可以生产了?而且也没有说明教授这种新纸,严家和蔡家需要付出何种代价?”严袖水只得自己开口询问。   “没有条件,要说有,就是希望两位遵守两年的合约,两年后余某会将这新纸技术继续教授他人,这新纸会如麻纸一样被世人广泛使用。”   “如麻纸一样?”严袖水喃喃道,慢慢瞳孔微散:“难道,这种纸的产量能达到麻纸的程度?”   余敬惜点头:“嗯,三百八十车春学书籍用纸,需要蔡家、严家和仓家三家的纸坊一起开工,一个月时间只能出一批纸。”   “人工不是问题,但是原料呢?”现在是冬季,无论是嫩竹或是树皮都不能采集。   “原料就是这个。”余敬惜曲起手指敲了敲木制的圆桌。 作者有话要说:     ☆、飞鹊笺   余敬惜将现在的纸称为手工纸,与后世的机制纸做对比,摸索总结出三点不同:使用原料不同、捞造方法不同、干燥条件不同。   手工纸的原料是树皮纤维和竹类草浆,而机制纸,多用木材、合成纤维或其他化工原料浆制成。因为加入了不同的辅料,纸开始出现各异的特性,如皱纸中加入淀粉,它可以让捞出的纸张更薄。而新的原木纸中加入了滑石粉,纸的光泽变得鲜亮纸质更细滑紧密,纤维间隙几不可见。   当然加入滑石粉并非唯一的原因,底纹的消失主要还是取决于后两点的改进,捞纸和干燥。   手工纸底纹明显的原因是抄纸帘的使用,后世的机械加工基本是一台机器,从这头放入原料另一头直接出成纸,那么它在何处完成抄纸一步的呢?余敬惜搞不懂机械,但她从藏经纸的涂抹成纸法上找到了经验,用原木纸浆配比木槿叶制成的粘合剂,用浸渍和喷雾在方法在成形网上形成纤维薄层从而制纸,这种方法接近于后世的干法造纸。   这种原木纸的纤维含量惊人,所以兼具了棉纸的柔韧和竹纸的挺阔。   最后一点就是干燥,手工纸通常是低温干燥,燥房温度维持在四十度到六十度,而经过皱纸消毒工艺改造过的燥房,温度可以提升到八十度以上,这大大减少了纸张干燥的时间,同时也让纸质更加光滑手法发硬。   当然这种原木棉纸也有缺点,吸水性较小、纸的强度较大、质地较硬而重,不适合毛笔书写,自然这个缺点放在后世不是缺点,但是放在现在却是致命的缺点。   但原木棉纸却是比竹纸更适合用于印刷的纸,相信随着这种纸的推广,笔也会慢慢改进,因为它实在是比现有的纸张出色太多。   “仓家的纸坊现在就可以立刻开始生产,而你们两家的燥房需要做一些小的改动,但都不是大问题。”余敬惜润润嗓子道:“就是加印《春秋左传》也没问题。”   “木材原料严家来准备,我们养竹的山上就有现成的。”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们蔡家的山林都是养树取皮的老树,真要砍了还真舍不得。”蔡皖晴点头:“我现在能进去了吧?”   “姚太院不是说上午会醒么?这都快中午了。”仓吉儿也站起身向里张望。   正好看到在床边用鹤嘴壶喂独参汤的内医官,一脸惊喜的向这边喊:“醒了。”   蔡皖晴蹭的蹦起来,连带着椅子都被掀翻在地上,余敬惜伸手扶好,这才慢慢走过去:“如何?意识清醒不?”   内医官一边探脉一边柔声的问着,有没有不适?伤口疼不疼?   蔡念儿无力回话,只是用眼睛在屋里扫过一遍,最后落在趴在床边的蔡皖晴身上,她小心的握住发凉的手:“我在这里。”   蔡念儿浅浅的笑了下,重新沉沉睡去。   “他怎么了?”蔡皖晴吓一跳。   内医官倒是松了口气:“没有发热,而且刚刚看人的眼神也很清亮,会昏睡是失血的原因。”   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是没危险的意思了吧?   “我去向陛下禀告。”衡江公主挥了挥手中的信笺:“怕是还在为春学书籍生气。”   严袖水躬身拘礼:“请公主殿下美言几句,严家愿意全力赔偿损失。”   衡江公主拍拍她的肩膀,叹口气没再多说。   、、、、、、、、、、、、、、   宣室殿内一片静寂,衡江公主向内探视,坐在龙案后的皇母,双目微阖的右相,微微皱眉的左相,站在案前一步的影卫首领颜谷晚卿,明明一屋子人,刚刚她还以为没人在呢。   这气氛,难道是抓捕白莲教出岔子了?   “进来。”高圣后陛下扬声。   “是。”衡江公主应声:“回禀陛下,蔡公子已经醒过了,内医官说已无大碍。”   高圣后陛下半响没回声,衡江公主等了片刻抬头送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自己看。”陛下将面前龙案上摊开的书籍往前推了推。   衡江公主借过去,这是本不厚的册子,书页陈旧配有绘图像是话本,转过封面一看有《天闻录》三个字书写其上。   “读,破腹取子用朱笔勾红的那段。”   “哦,取利剪刀用烛火灼红,破腹取子自断脐带,用针线缝之。又三十七年,死,享年六十。”   “用针线缝之。”陛下用手指轻叩桌面:“区区五个字而已。”   衡江公主知道皇母这是犯了疑心病了:“儿臣曾闻她自幼喜读多思,也许看的比别人多了点,想的也比别人多了点。”   “喜读多思?说的好,要不是想的多了怎会接二连三的出这么多点子?熟宣、皱纸、冬季蔬菜的方子、积淤屯田、便是心脏脾肺都能缝补。”陛下冷然笑道:“她还能多想些什么?她还要多想些什么?”   “陛下,无论是豆芽蒜黄的方子还是积淤屯田都是于民有利的好事。”左相急忙站出来声援,只怕陛下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事可有自家大儿媳一份子。   “于民有利,是啊,于民有利真是好事,不然朕也不会舍了官身给她。”屋里响起轻拍案几的声音,半响:“晚卿。”   桌案前的黑衣女人抱拳施礼。   “她四处奔忙身边总得有人看护安全,你去跟两年吧。”   “是。”   衡江公主一梗:“陛下常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拍案的声音一停:“朕还教过你,适合的人要用在适合的位置上,多智近妖,不似善类,这种人不适合立于朝堂。”   衡江公主瞬间觉得手中的信笺重死千斤,一时竟不想再将它拿出来。   “公主殿下不是去处理严家的事情吗?如何?”一直闲闲旁观的右相突然睁眼问道。   “、、严家拿不出纸来。”   “蔡家的棉纸也不够。”   “她们两家都要三个月后才能出新纸。”   “洛阳从去年年底白麻纸就开始缺货。”   “新麻出来以前是不用想做纸了。”   看着自己每说一句,屋里的人就跟着皱一下眉头,衡江公主不知为何心情好转不少。   “从周边调纸需要多长时间?”   右相砸吧了下嘴:“离洛阳最近的大制纸坊就是纸谱第六的云家,不过臣估计她家也不会备有这么多存货。”   陛下收回手揉揉眉头:“难道要从民间书肆收购书籍?”   “不用。”衡江公主跨前一步:“这是新纸,原料是木材,不受季节限制,工序简单耗时一月,中型和大型纸坊均可生产,产量几近麻纸。”   将手中的信笺放到龙案上:“这就是多智近妖的新主意,仓家、蔡家和严家一起开工,二月前就能赶制出春学书籍要用纸,哦,是连《春秋左传》加印的在内。”   “这种新纸为什么还没拿出来卖?”衡江公主嘲弄的自问自答:“因为不似善类的某人说,新纸一出会牵连天下无数小纸坊与种麻之人。”   “在她们转型生产豆芽蒜黄,在积淤屯田改善民生以后,推行新纸才不会伤及根本。”   “陛下,”   “不知道这朝堂上有多少这样的多智近妖?”   “有几个这样的不似善类?” 作者有话要说:     ☆、红票笺   “真是被你害惨了。”余敬惜苦笑。   这也许是冬季尾巴,洛阳的最后一场雪,不但雪大,风力也足,这样的天气明显不适合赶路。但这里是洛阳外的十里长亭,是送别之所。   草草围起来的布幔根本挡不住嘶吼的狂风,亭子里冷风凄凄,气氛也凄凄。   “我也很惨啊。”衡江公主摸摸鼻子:“本来还能多逍遥几年的,谁知道皇母一发飙,直接封我做了太女。”   “太女啊,多么凄惨的生活。”衡江公主郁卒的捶着桌面:“事情一大堆,行动不自由,最重要的是!居然只能穿黄色衣服!”   “为什么阿父不争气点再给我生个妹妹?最后一点指望都没了。”   “这个我可以帮你出主意。”余敬惜看着风雪里,站立在马车旁的黑衣女人也心塞的很:“赶紧跟分儿生个小皇女,说不定陛下会转移目标。”   “好主意!”衡江公主一竖大拇指。“不过今年我大婚,你是来不了了,来,提前敬你一杯。”   余敬惜失笑:“要说也该是我敬殿下一杯。”   仰头饮尽杯中酒:“帮我照顾他。”   “放心。”   离开十里长亭,余敬惜钻进马车就见到抿着唇对着窗外风雪发呆的仓吉儿,她的马车里自然不会有软软的趴趴兔,但也垫了厚厚的被褥,此刻他却卷着布帘任由风雪卷进来打湿一片。   “别吹冷风,受寒了怎么办?”余敬惜将布帘放下。   仓吉儿哽咽一声一头撞进她怀里:“我不喜欢她了!”   余敬惜知道他说的是高圣后陛下,从五年前拯救仓家于绝境,仓吉儿一直视她为尊长,喜爱、尊敬、崇拜无比。   “便是今日不走,过几日也要回曲涧的。”   “不是说好春耕后整修河道才上任么。”他闷闷的说:“明明就是、、”   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虽说是那时才上任,但总想着要先回曲涧去做些安排,当时本只打算给你送大白的,结果一路送到了洛阳。”   她轻笑一声:“幸好我来了,不然在老家听到失火或是你受伤的消息,怕是要担心死了。”   双手抬高将他整个搂进怀里,贴在白玉一般的耳畔低语:“好好保重自己,两年,两年我就来迎娶你。”   仓吉儿忍着耳畔的酥麻也转头贴在她耳边说:“嗯,我不喜欢洛阳,我等你,在安阳老家等你。”   两人静静的相拥着,直到车外响起衡江公主策马的声音。   将仓吉儿送回自己的马车,向衡江公主拱手道别,双马的小车掉头消失在皑皑风雪里,只是这次除了虎妞,身旁还多了一个黑色劲衣的女人。   她叫颜谷晚卿。   、、、、、、、、、、、、、、   五月   清池县,渭水有河入清池分支流无数,多低洼积涝地,良田绝少荒山颇多,乡民多以捕鱼采果,捉野鸭钓青虾换取粮食。   说要囤田,清池县令挠头,难道要挑淤泥上山?   余敬惜看着一个个不足百米的小山包也在挠头,这地势,就算挑淤泥上山也造不出梯田来呀。   看着乡民拖着长竹竿挂着的细纱网在浅塘里驱赶小鱼,有浑浊的黑泥翻起水变得浑浊,鱼儿的白肚皮十分显眼,余敬惜看的出神,脚下一滑一条腿就踩进软泥里,如果不是颜谷晚卿手快拎住后脖的衣襟,大概会滚成泥人。   余敬惜盯着自己没过小腿肚子的黑泥一拍手:“我知道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个也是田!”   “哇卡卡!我真聪明。”   颜谷晚卿摇头后退几步,离这个傻大姐远点。   六月   豫章县,靠近渭河口,这里也有一个小型的码头,从这里连接到宜善、进贤、钟陵几个县城,地少人多颇为繁华。   说要积淤屯田,县令直摇头,这里哪有荒地?荒山被租出去给人种了李子,荒地一亩都没有,最差的也是下等田。   用淤泥养下等田?农户不愿意呢!自家用肥慢慢养就是啦,干嘛花钱买淤泥?买淤泥的钱要种好几季才能收回来呢。   宜善县倒是眼热,他们县荒地多啊,但是河水走她们县外面一点的地方拐弯了,淤泥轮不到她们用,余敬惜便建议将河水开个新支流引进宜善,这样把淤泥卖给她们囤了田以后,也有水灌溉不是?   豫章县卖淤泥,宜善县买淤泥,应该是两利的买卖吧?   豫章县令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她们县不缺这点钱,让宜善县令攒政绩,她不乐意。   余敬惜只能再调停,最后豫章县用淤泥换到了宜善县产的井盐,这些盐用来腌渍山上出产的李子干,这东西还没人见过,一时间算是豫章县的特产,连洛阳都有商人前来采买。   豫章县令高兴了,税收多了,关键是包荒山的还是自家亲戚。   八月   太女殿下大婚,余敬惜从原阳县寄出自己的贺礼,当地清理河道时逮到的一对红鳞的长须金鲤,哦,随鱼寄出的还有,用原阳县今年刚收获的黄豆制作的酱油。   清蒸鲤鱼浇上新鲜酱油,啧啧,味道一绝。   但是据说太女殿下把鱼放到御花园的鱼池里养起来了,唉,可惜错过美味,也不知道酱油如何处理的?   原阳县新囤田三百余亩,全被县里一个大户包圆,她家打算以后大力种植黄豆,为县里的作坊提供原料,要知道做豆芽、豆腐、豆干还有酱油,都需要大量黄豆啊。   新转型的两家豆芽作坊,以前就是小型的麻纸坊,余敬惜亲自跟进解决问题,连启动资金都由她垫付。   十一月   余敬惜来到了跟曲涧相邻的西泥沽县,这里的县令与曲涧的县令交好,春耕结束便也着手清理河道,但是因为县里无人垫资,所以并未加阔河道。   新囤田不足百亩,现在县令命人种上了苜蓿,看样子打算明年翻耕进去做为青肥。   十一月天气已经变冷,凭借现在的工具,想要冬天施工翻挖不是容易的事情,余敬惜和西泥沽县令核算完预计囤田收入,就靠着小炉开始吃涮锅。   “莫县令,这苜蓿在我们这边少有见到种植啊,你这是哪里弄的种子?”   “是我家妹妹托人送来的,她在漠北从军是个小兵头子。”   莫县令眯眯眼睛开始讲述漠北的局势,从她的讲述里余敬惜知道了,在这个时空里还比较太平,外族不算强大战争离普通百姓有些遥远,难怪高圣后陛下对自己警惕异常。她说的那些话,会被人打上恐怖分子标记吧。   着急忙慌的把自己踢出洛阳,把衡江公主升为太女加强圈养,都是为了想要继续维持这种平和的局面。   余敬惜咽下口中微辣的酒液,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黑洞被制造出来了,世界末日还会远吗?   呃、、她也是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尾笺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   \\\\\\\\\\\\\\\\\\\\\\\\\\   本书完结,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新书《阿祖》马上开坑。   开坑前5天会一日两更,章节比《敬惜字纸》长,欢迎收藏。   三月三   周朝传统的男儿节,据说这天是上古黄帝的诞辰,故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这个有传承、生育、发源意义的日子,黄历上写,宜祭祀诸事吉。   余家将大婚的日子也定在了这天,从曲涧到安阳因为通了水路所以仅需三天,三天前余家迎嫁的船队就出发了,领队的是木柯煜。代为迎嫁的女子一般都是新娘的族内姐妹,但余家人丁单薄与余敬惜年龄相仿的只有木柯煜一人,木姨见小姐如此看重自己的笨女儿心中又喜又愧,但依旧坚决反对木柯煜挑大梁,不说其他的便是催妆诗让她怎么读?这时屛儿蹦出来举手说要同行,催妆诗什么的通通交给小姐吧!   余家只有柯煜、屛儿和纸坊十个伙计,看着人不少但分到迎嫁的两艘船上却真不起眼,没想到租船行的张老板早做了安排,迎嫁的大船不但重新上过红漆,披挂红绸和大红的灯笼更是喜庆,船上的船娘也比平日多了两倍,一个个短衣青褂要系红带显得分外精神。   余敬惜连连致谢,她知道人家这是还她建码头的人情呢,自从曲涧开了水路县里的百姓生活好了许多,来往货运新开的小铺子,县里还出钱整修了城里的道路,一水儿的青石大板路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余家去年新翻修了老宅,青黛石墙的大瓦房占据了原来的小花园子,三进三的宽阔大院,后面有一个引河水修建人工湖的花园。   木姨站在大门口迎接早到的宾客,不时有迎客的鞭炮和喜乐响起,张县令带着小侍一摇三晃的走来,看到道路两旁去年移种的玉兰树开出大朵大朵美丽的花卉。   “这曲涧该改名啦,叫玉兰县。”张县令自得的晃悠脑袋。   “可不是么,主路两旁都是玉兰树,据说有三千八百颗,还是太女殿下搜罗了京郊所有花农庄子才凑齐的。”小侍一脸艳羡:“这仓家公子有多喜欢这玉兰花啊?”   其实喜欢玉兰花的不是仓吉儿,当然余敬惜也没有特殊喜欢,只不过给衡江太女去信问一问,能否寻到三月早开的花卉用来装饰花园,她想要仓吉儿嫁过来的时候能见到一个不是单色调的后园。   三月能开的花很少,迎春花、木棉、木兰、海棠,还有就是果树的桃花、李花、杏花、梨花、苹果花等等,余敬惜没打算把后花园变成后果园,于是挑了木兰和海棠,只多嘴了一句说木兰最好能多点,从家门口一直种到码头。   太女殿下大笔一挥,多一点就多一点,三千八百颗玉兰树从洛阳顺流而下到曲涧只用了十天,随行来的园丁一看,从余府到码头不过两里路,这三千八百颗玉兰树怎能放得下?于是便有了这个曲涧县处处开花的奇景。   曲涧的百姓很爱护这些移栽到自家门口的花木,这可是皇家的恩赐能带来好运的,每早浇水时免不得相互嘀咕一句,快开花了吧?余家小姐如今到哪里了?三月迎亲该回来了吧?   是呢,余敬惜这两年一直在外面奔波,便是纳征、请期都由木姨一手打点,余家老宅翻修、纸坊的事宜全都远程遥控指挥,三次路过曲涧都没回老宅看看,颇有些大禹的风范,一路跟着她的颜谷晚卿隐隐的觉察她似乎在赶时间,原本三年才能走访完的囤田县,硬生生的压在两年内完成。   现在隔窗盛开大片海棠映衬的花厅里,余敬惜将最后一本奏折与相伴两年的小印放在桌上。   “快午时了。”她笑着:“喝完我的喜酒再走。”   、、、、、、、、、、、、、、、、、、、、   “来啦!来啦!”沿着河岸有十多个小童哄笑着跑来,手中的小竹篮已经空了,看着潺潺流动的河面,有五彩斑斓的纸屑形成的彩带,向着船队来的方向缓缓流淌。   依旧是张家船行的红漆大船领头,只是原来的两船迎嫁队变成了十多只的大船队。   河两岸围观的百姓发出惊叹声:“仓家公子好多嫁妆!”   新加入的八只大船上站满了人,敞开的红木箱子里或金或银或丝或锦,总有耀眼的光泽在三月微暖的阳光下闪烁。   余敬惜把风吹到胸前的长锦带拨到脑后,木姨紧张的帮她整理身上已经平整无比的衣襟:“小姐不要紧张,只要把仓家公子扶上花轿就行。”   “木姨,我不紧张。”余敬惜拍拍她微颤的手:“而且也不能叫他仓公子,总要木姨带头改口才好。”   木姨顿了一下,露出欣慰的笑容:“是,那就请夫人去接夫主大人吧。”   喧天的喜乐响起,漆红木的大船停靠岸边有人跑着架好踏板,两侧用红绸缠绕的扶栏也被递送到船上,一个大红的身影被人簇拥着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双凤点翠冠,口衔珠滴,薄透的红纱半覆面容,只有点得绯红的唇露在外面,此时轻轻抿起显得有些紧张,缀着金玉坠子的霞帔微微晃动,一阵微风让其上的蕊头、翠叶、珠穰花、珠翠云齐齐摇曳。   男子身量高挑,精瘦的腰身被七彩云锦的腰带束出美丽线条,便是盛装华臃的嫁衣也穿出潇洒飘逸的味道,在仓澜宜虚虚的搀扶下缓步行来,真有‘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的味道。   余敬惜迎上去将手中大红的苹果递到男子手中,另一只手要接过原本仓澜宜搀扶的方向。   小苹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大眼睛里的泪水,便猛一低头让两点晶莹落在朱红的衣襟上:“对我大哥、、好,回、、娘家、、陪着。”   余敬惜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从她手中接过男子如玉的手指。   仓吉儿也被引得有几分难抑的哽咽,余敬惜安抚的握紧他的手,送上花轿的时刻靠近他耳畔悄声的说:“里面小匣子有点心,不太干的那种,先吃一点。”   男子原本紧绷的肩线瞬间松了松,这几日他紧张得要命,船上总归不方便他克制自己少食少饮,如果不是菊儿每晚用些安神香,他连睡都睡不安稳,一面庆幸自己是从安阳出发,要是从洛阳回来,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大婚当日。   余敬惜倒是没有猜到仓吉儿这几日会自己把自己饿到,只是想着午时拜堂,据说后面一系列活动下来要倒戌时才会放她回新房,这期间新郎只能在房里端坐,这覆面的红纱跟前世的红盖头一样,在没掀起之前自然只能错过午饭和晚饭。   再下花轿时,余敬惜没能再凑到他跟前,两个新人一前一后被喜郎隔开只有一根红绸相连,便是拜天地时男子也落后女子一步以示恭敬,这样错位的站立让余敬惜没能看到仓吉儿薄纱后的表情,只从微微勾起的唇角猜测他没有像先前一般紧张,对这个婚礼也是欢喜的。   在新房门口打了个转儿,她便被人簇拥着要回前厅,慌忙间给门口站立的菊儿使了个眼色,还好这孩子这次有心领神会,回了她一个放心有我的手势。   饭菜酒肉的香气也压不住随风送来的阵阵花香,浓郁的木兰和青涩的海棠,余敬惜陪酒的多是像张县令和码头老板、铺子掌柜这样的中年女人,她们倒是不会恶意的灌酒但免不得也要你贺一句我敬一杯,从午时到戌时不停的迎来送往,便有几分酒气也挥散在花香里。   将晚宴的待客一股脑推给柯煜和澜宜后,余敬惜拽着还在饮酒的喜郎往后院走,余家没有内眷,新房里只有菊儿和屛儿守在里面小声的嘀咕着。   掀过面纱,饮过合卺酒,结过同心发,喜郎拿着红包说着吉祥话便退了出去,屛儿嬉笑着拉了菊儿往外走,还顺手关好了房门。   仓吉儿瞬间紧张起来,见面前的女子满含深情的凝视自己,便觉得有火从脚下一直烧到头顶,余敬惜伸手从凤冠上抽出一支红翠凤头金步摇,冰凉的翠珠沿着脸庞滑到下颌,微微用力便迫使男子仰头露出姣好的颈项曲线,浑圆的喉珠轻轻的上下滑动了一下,唇瓣轻启想要说什么,便被女子火热的红唇堵了回去。   半响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窒息的时刻,余敬惜后退了一步,而支撑在他脑后的手掌却没有离去,一支又一支固定凤冠的金钗被抽出,随意的丢落在大红的锦被上。   最后沉重的凤冠被取了下来,仓吉儿无声的松了口气,耳边一热却是女子用唇轻轻的蹭了蹭洁白的耳廓。   “是为妻先喂饱你?还是你先喂饱为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